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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沈東陽說,「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認為沈大夫就是楊桃同志,她利用了沈氏秘方為二十七師五十多名幹部治療了生理疾病。後來在我和麗文的婚禮上,沈大夫隆重出現了,就連我的岳母和孫芳阿姨,也包括軍長您,都認為沈大夫就是楊桃同志,可是只有我的岳父心裡清楚她不是。但是沈大夫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線索,我受岳父的委託,秘密地調閱過沈大夫的檔案,震驚地發現,她確實來自廣西沙陀,而且是沈氏家族秘籍的女性傳人,她也是沈爾石兄弟的堂妹。就是她,陪同楊桃同志找到二十七師,在老首長賈宏生同志和當時的相州市董市長的挽留下,在相州市人民醫院當了一名產科大夫。沈大夫多次在二十七師的生活裡出現,實際上是代表著楊桃同志。知道了這個線索,我就斷定,楊桃同志就在相州市,很有可能也在人民醫院。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在我岳父留下的遺物中看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個『木』字,我才恍然大悟,再次到人民醫院,從醫院人員花名冊裡我發現了一個名字,林楊桃,職務是司藥。原來楊桃同志她不姓楊,她姓林,她的名字裡恰好有四個『木』。後來我就到藥房去觀察,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楊桃,林司藥。」

  王鐵山說,「楊桃,楊桃,這是真的嗎?你在哪裡?」

  林司藥走近王鐵山說,「鐵山,是我,我還活著,我在這裡。」

  王鐵山抓住了林司藥的手,顫顫巍巍地說,「可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為什麼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出現?」

  林司藥平靜地說,「我有難言之隱,因為我不想打亂你們的生活,也不想打亂我的生活。」

  王鐵山說,「這是真的嗎?像夢啊!」

  林司藥說,「還記得你和孫芳第一次去檢查的情景嗎,那時候我們就見過面了。」

  孫芳說,「老王,我們終於有了孩子,林司藥幫了大忙啊。直到昨天雅歌才告訴我,那些貴重的藥材都是林司藥從廣西買來的,多數都是她自己花的錢,那時候,她的生活很苦,甚至獻血,孩子都送給別人了。」

  王鐵山說,「楊桃,請你伸出你的手掌。」

  林司藥平靜地向王鐵山張開了右手手掌,裡面果然有一片紅葉一般的胎記。

  王鐵山說,「孩子,孩子,楊桃,你的孩子……」

  王雅歌說,「老王,你想知道楊桃的孩子嗎?」

  王鐵山的嘴唇蠕動起來,「沈灣,沈灣的女兒……」

  王雅歌說,「老王,你原諒東陽了嗎?」

  王鐵山說,「沈東陽是好孩子,好兒子,好女婿,好幹部……我最早發現的,可是老嚴把他收買了……」

  王雅歌從口袋裡又掏出一盤錄音帶,交給王奇說,「放給你爸爸聽。」

  錄音機裡又傳來嚴澤光的聲音:

  老夥計,沒想到吧?這次連我都沒有想到,我們的楊桃,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出色的接班人,他是我們的女婿,我們的兒子,我們的隊伍。

  王鐵山說,「難道……哪裡又出了問題?」

  沈東陽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凝固了。沈東陽面向王雅歌驚問,「這是怎麼回事?」

  王雅歌說,「東陽,不要激動,聽你爸爸說完。」

  錄音機繼續轉動:

  老夥計,我記得我們曾經幻想,楊桃已經來到我們的身邊,我們還推測,楊桃的孩子交給了組織,由沈灣同志抱養。可是我們都忽略了一個細節,楊桃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這就是民間說的龍鳳胎。那個男孩後來落在省城鐵路段的一個姓沈的工人家庭……

  沈東陽驚呆了,異樣地看著王雅歌,又傻傻地看著林司藥,訥訥地說,「難道,難道,這是真的?……」

  林司藥說,「是的,我的孩子!」

  王雅歌說,「東陽,沒錯啊,林司藥就是你的媽媽,在你和麗文舉行婚禮的那天,你媽媽就在對面的房間裡默默地看著你們,為你們祝福,為你們流淚。這些年來,你媽媽受了太多的委屈啊!快去認你的媽媽吧!東陽……」王雅歌說不下去了。

  沈東陽仍然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說,「可是,可是,這一切,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林司藥噙著眼淚說,「孩子,這是真的。因為我不想讓你背上匪屬後代的包袱,還不想讓你改姓。」

  沈東陽說,「可是我的親生爸爸他是誰?」

  林司藥說,「他是一個好人,曾經為我軍救過很多傷員,政府已經給他平反昭雪了,並且追認為擁軍醫生。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知識分子。」

  沈東陽痛苦地問,「可是他在哪裡?」

  林司藥說,「他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裡。東陽,我的兒子,明年清明,媽媽陪你去看你的親爸爸,他的冤魂在十萬大山裡,一定會為有你這樣的好兒子而高興啊!」

  沈東陽兩眼迷茫,視野裡出現了一個雕樑畫棟的庭院,那裡有神秘的天井和幽深的回廊,瓦簷上斷斷續續地滴著顆粒樣碩大的雨珠。熱淚在沈東陽的臉上緩緩爬行,他大張著兩隻手向林司藥走去,終於到了林司藥的面前,把頭深深地埋下,喃喃地說,「媽媽,媽媽,我沒想到啊媽媽……」

  林司藥說,「你的情況媽媽都知道,媽媽每年都能見到你和麗文,可是你們不知道啊!」

  王雅歌說,「麗文,給你婆婆鞠躬,補上新婚欠下的禮數。」

  嚴麗文喊了一聲「媽媽」,跟沈東陽站在一起,深深地鞠了一躬,淚如雨下。

  王鐵山咳嗽了一聲。

  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王鐵山說,「楊桃永遠都在幫助我們。」

  林司藥說,「鐵山,我只能以這種方式了。」

  王鐵山說,「扶我起來。」

  王雅歌和王奇走上去,扶著王鐵山,讓他靠在枕頭上。王鐵山說,「沈東陽同志接受命令,記錄!」

  沈東陽擦乾眼淚,向王鐵山走來。王奇眼疾手快,刷的一下把文件夾和鉛筆遞到沈東陽的手中。

  可是王鐵山卻什麼也沒有說,半張著嘴巴,看著空氣,兩眼一動不動,像是凝固了。

  孫芳驚恐地喊,「老王,老王……」

  王雅歌向醫生示意了一下,閃身給醫生讓了一條道,醫生剛把手放在王鐵山的鼻子下面,王鐵山的眼珠子動了一下說,「我還活著。」

  病房裡安靜極了,只有心臟從嗓門眼往下落的聲音。

  王鐵山說,「我口述,第一,同意沈東陽同志的結論,雙榆樹戰鬥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了。第二,打斷骨頭連著筋,朝氣蓬勃向前進。第三,不同意嚴澤光的結論,我沒有把他的事情搞砸,包括戰爭與愛情,包括雙榆樹和楊桃。第四,同意把我的骨灰盒同嚴澤光的放在一起,但是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

  口述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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