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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嚴麗文又往前三步。走了三步也沒有停住,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離王鐵山有十幾步的地方站住了。

  王鐵山的喊聲驚動了首長家屬們,紛紛出門觀看。王雅歌和孫芳也都出來了,看見王鐵山和嚴麗文對峙,王雅歌停在門邊,沒有圍觀。孫芳一溜小跑走到王鐵山身邊說,「老王你怎麼啦?她還是個孩子,你幹嗎跟個孩子過不去?」

  王鐵山吼道,「她是個孩子,可是她還小嗎?她已經二十七歲十一個月零六天了,再過二十四天,就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她還不懂事嗎?」

  孫芳說,「有話回家說,在這裡嚷嚷什麼,一個師長,也不怕人家笑話!」

  王鐵山說,「師長怎麼啦?師長如果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我寧肯不當這個師長!」

  孫芳走到嚴麗文身邊說,「孩子,回家吧!」

  王鐵山吼道,「老孫你走開,沒你的事!」

  孫芳可憐巴巴地鬆開嚴麗文,站到一邊去了。

  王鐵山說,「嚴麗文,你抬起頭來,你抬起頭來看著我,看著我這雙眼睛,這裡面有邪惡嗎?看著我這張臉,這張臉上有虛偽嗎?」

  嚴麗文抬起頭來,漠然地看著王鐵山。

  王鐵山突然爆發了,喊道,「孩子,看看這雙手吧,看看這雙手,你知道這雙手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王鐵山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嚴麗文僵屍一般站立,抬起頭來,看著王鐵山高舉著的雙手。

  王鐵山說,「在你只九個月的時候,你的爸爸媽媽各自都有事業,他們把你送回鄂豫皖老家,可是那時候鄂豫皖正在鬧災荒,你的爺爺奶奶因為成分不好,家裡的糧食不夠吃,你差一點兒就餓死了。就是這雙手,在你一歲半的時候,把你從老家抱了出來,抱到火車上。那時候我才是個營長,沒有臥鋪,我就把你放在座位上。火車走走停停,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人多的時候,我怕人碰著你,就弓下我的腰,用我的後背擋住擁擠的人群。兩天兩夜,條件那樣艱苦,我也沒有讓你挨餓,沒有讓你受到一點委屈……」

  嚴麗文的淚水終於洶湧而下。

  王鐵山說,「嚴麗文,你回到家裡看看,那個魚缸還在。你四歲的時候問我,爹爹,金魚會說話嗎?我當時真的不懂金魚會不會說話,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失望的樣子,我臨時編了一個說法,說金魚會說話,但是金魚說話我們人類聽不懂,也聽不見。你很高興,你說,它們自己能夠聽得懂就行了。你知道我聽了你這樣說,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我們的妞妞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是個善良的孩子。我又突然想,我說的對嗎?我要是說錯了,不是給我的聰明的妞妞撒謊嗎,不是教給妞妞一個錯誤的知識嗎,直到第二天,我到相州市中學裡請教了老師,老師說這樣回答很好,我的心才踏實下來。妞妞,嚴麗文,你摸著良心想一想,我王鐵山怎麼就對不起你了?」

  嚴麗文再也控制不住了,失聲痛哭,「爹爹,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爹爹……」

  嚴麗文向王鐵山奔了過來,撲進王鐵山的懷裡。

  圍觀的家屬們一片唏噓。門後的王雅歌淚流滿面。

  9

  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時候,王鐵山和郭靖海在師部生活區的林蔭道上散步。王鐵山說,「關於嚴師長的遺囑,據說有很多說法,可能與我最有關係,但我又是最不知情的。不過無所謂了,我王鐵山問心無愧。」

  郭靖海說,「基本上就是我說的那些。彌留之際,他老兄已經糊塗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說了不少隻言片語,不過有些話是很有道理的,特別是關於治軍的,我記了一些。」

  王鐵山說,「你有沒有聽到他對我的評價?」

  郭靖海含含糊糊地說,「沒有明確地說過什麼,只說過王鐵山老謀深算,會辦事。」

  王鐵山問,「難道就這些?」

  郭靖海說,「大致就這些。」

  王鐵山說,「你老郭說話,一向是一根腸子通屁股,直來直去,怎麼也給我彎彎繞了。」

  郭靖海左顧右盼,然後說,「嗨,我這個人就是藏不住話,我乾脆跟你說吧,嚴師長有一次跟我說,王鐵山這個同志,戰爭年代膽大包天,和平時期心細如發。在二十七師軍事幹部當中,除了我也就是他了,遇到棘手問題,需要死纏爛打,我沒精力,也沒興趣,全交給他,交給他就算交給清道夫了,他會披荊斬棘一路暢通,哪怕自己遍體鱗傷。」

  王鐵山心裡一熱,「這老嚴,還算公正。王鐵山說,這是好話啊,你吞吞吐吐幹什麼?」

  郭靖海說,「這只是一部分。嚴師長還說,王鐵山這個同志在和平時期膽子越來越小,作為越來越平庸,那就只能給我當配角了。當助手,尤其是給我嚴澤光當助手,他是個好助手,因為不用他決策,不用他定方向,他只管當老黃牛就行了。但是這個同志獨當一面的能力差,不適合當一把手,當一把手他會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據說群眾有句話,叫王鐵山上什麼山走什麼路,嚴澤光上什麼山開什麼路。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他沒有作為。我把話撂在這裡,你們可以看見的,我死之後,王鐵山要是當了師長,不出兩年,二十七師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個維持會了。」

  王鐵山停住了步子,仰頭看著楊樹,突然笑了。「老嚴啊老嚴,你也把我老王看得太低了。我沒有作為?我一直都是個副手我怎麼有作為?我稍微有作為一點都有爭名奪利的嫌疑。你不給我舞臺,我怎麼作為?可惜你已經完蛋了,你已經看不見了,我這回就要讓你看看我是怎麼作為的。我老王當團長不比你差,當師長也不比你差,就是當軍長,我還不比你差。」

  後來王鐵山反思,他原來並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他想他也是個老同志了,當個師長也是最後一班崗了,平穩過渡,順利交接,輕鬆地退出歷史舞臺。但是郭靖海傳來的嚴澤光對他的評價,使他的自尊心和榮譽心都受到了傷害。

  那天上午王鐵山什麼事情也沒有幹。他想他必須反擊了,他要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向那個已經故去的自以為是的傢伙開戰。

  到了下午,王鐵山讓沈東陽通知司令部、政治部、後勤部首長和有關科長,召開了一個「二十七師全面建設改革務虛會」,會上就教育訓練考核、幹部任用考核、戰備機制轉換等方面內容,部署有關科室進行調研,查找問題,制定改進措施。王鐵山在做動員的時候用詩歌一樣的語言說,二十七師已經走過了曲折而漫長的歲月,新的歷史開始了。

  沈東陽對王鐵山的話深感意外,因為按照王鐵山四平八穩的性格,他不可能說出這種鋒芒畢露的話,可是他偏偏就說了。這話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嚴澤光的時代結束了,王鐵山的時代開始了。

  王鐵山說,「二十七師要想上一個臺階,出路在哪裡?就在問題裡面。問題有多少,出路就有多少。解決了多少沉屙痼疾,就能提高多少標準。」

  沈東陽對這話同樣感到意外,他發現當了師長的王鐵山同當副師長的王鐵山有了很大的不同,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咄咄逼人了,就像當年的嚴澤光。而且王鐵山的改革是以否定嚴澤光為出發點的,一個新任主官,上任之初二話不說就查找問題,基本上就是明著否認前任,這是為一般人所忌諱的,但王鐵山偏偏就這麼做了。

  王鐵山說,「行政管理方面的薄弱環節在哪裡?就從炮團三連不請假外出違反紀律的事件裡找;安全防事故的薄弱環節在哪裡?就從112號演習的事故裡面找;戰術訓練方面的薄弱環節在哪裡,就從雙榆樹高地戰鬥戰例裡面找?從現在起,我們二十七師要用主要的精力查找薄弱環節,把所有的薄弱環節夯實了,我們的基礎就打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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