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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石得法說,「給劉界河政委的那封信是郭靖海寫的,劉界河找王鐵山談話,王鐵山把責任都推給嚴師長一個人了。」

  嚴澤光清醒了,斷斷續續地說,「不要搞『我認為』,不要搞『沒准』。」

  石得法說,「不是我認為,也不是沒准,而肯定是。」

  嚴澤光說,「證據?」

  石得法說,「郭靖海就是證據。不信你把郭靖海叫來一問,他自己都會承認。」

  王雅歌說,「他們唱雙簧有什麼意義,王鐵山當師長已經鐵板釘釘了,那封信對王鐵山一點好處都沒有。」

  嚴澤光說,「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得法說,「我已經離休了。」

  王雅歌說,「不要忘了,副師職待遇。這個副師職待遇是王鐵山同志給你呼籲的。」

  石得法說,「還有一個處分,這個處分也是王鐵山同志給我搞來的。」

  嚴澤光說,「走吧,我累了。」

  石得法說,「嚴師長你一定要挺住,不然我們『嚴支隊』就被他們『王支隊』一網打盡了。」

  嚴澤光睜開了眼睛,逼視著石得法,輕輕地吐了兩個字,「出去!」

  後來郭靖海果然來了。

  聽說郭靖海來了,嚴澤光說,「不見。」然後就睡著了。

  郭靖海說,「嚴師長,那封信不是我寫的。不是我不想寫,因為我根本就不瞭解那件事情的內幕,我要是知道,也許會寫的。但我沒寫。」

  嚴澤光睜開了眼睛,向郭靖海伸出手,把郭靖海的手拉在自己的胸前,又推了出去。

  郭靖海說,「你讓我捫心自問?我捫心自問我是講良心的。我沒有寫,儘管這種事情像我幹的,但我不會寫信,我要是知道真相,即使寫信,我也會署名的,我絕不會寫匿名信。」

  王雅歌在一旁說,「老郭,那你說說,那封信是誰寫的?」

  郭靖海說,「天地良心,我不知道。我知道了就不會隱瞞。」

  嚴澤光的最後時光,家裡人開始輪流值班。

  有一次上午是王雅歌值班,郭靖海和石得法一前一後地進來,誰也不看誰,不說話,但也不走。只是向王雅歌點頭致意,然後就一邊一個坐在嚴澤光病床的兩邊。

  他們都在等嚴澤光說話,但嚴澤光不說。嚴澤光斜靠在病床上,雙目無神地看著空氣。

  沈大夫來了,在嚴澤光的病床前站了很久,還把了脈,臨走的時候跟王雅歌說,「時間能夠醫治一切,時間也能夠腐蝕一切。」

  王雅歌說,「老嚴個性太強,自尊心太強,虛榮心也太強。那個將軍夢把他害了。」

  沈大夫說,「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多少事情?看起來轟轟烈烈,其實放在生命的長河裡,微不足道,放在歷史的長河裡,更是微不足道。所以,一顆平常心就是最好的保健藥。」

  這時候嚴澤光的喉嚨裡傳出一聲低鳴,嘴巴嘟嘟嚷嚷起來。

  王雅歌側耳聽了一會兒,向沈大夫苦笑了一下。沈大夫問,「他說什麼?」

  王雅歌說,「他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嚴澤光嘴巴又動了動。

  王雅歌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嚴澤光是,王鐵山也是,一捅就破。」

  然後嚴澤光的嘴巴就不停了,一直動了下去,王雅歌就一直翻譯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要讓部隊經風雨見世面,不能養溫室的花朵。」

  「戰爭結束了,但是戰鬥沒有結束,雙榆樹高地戰鬥沒有結束。」

  「無欲則剛,有屁就放。」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郭靖海拿起筆來刷刷地記,石得法瞪著郭靖海說,「你記什麼?是誰安排你來當特務的?」

  郭靖海說,「莫名其妙,誰是特務?我要把嚴師長的思想火花記下來。」

  石得法說,「你沒有這個權利!」

  郭靖海說,「我是師常委,副政委,我沒有這個權力難道你有?就是由於你的醜惡表演,才使嚴師長背上了山頭主義的黑鍋。」

  石得法說,「都是你偽造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示意圖,使嚴師長的心靈蒙受了巨大的陰影。」

  王雅歌說,「你們兩個要吵就出去吵,讓老嚴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石得法和郭靖海互相瞪著,郭靖海站了起來,忽然伸出手向外一攤說,「老石,您請!」

  石得法也把腰一弓說,「常委請!」

  這時候嚴澤光又說話了,王雅歌俯身聽了聽,起身對郭靖海和石得法說,「他說請你們繼續吵下去,他喜歡聽。那你們就吵吧。」

  沈大夫說,「我得走了,我這個醫生,最怕看見病人這樣。」

  沈大夫深沉地看了嚴澤光一眼,走了。

  嚴澤光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現在還是我們的。沈大夫走好!」

  沈大夫走後,石得法問郭靖海,「剛才吵到哪裡了?」

  沒想到嚴澤光坐了起來,清清楚楚地說,「吵到雙榆樹高地戰鬥示意圖了,接著吵下去!」

  大家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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