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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嚴澤光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別人不一定知道,沈東陽卻是心有靈犀,一定是在他離開嚴澤光的辦公室之後,嚴澤光確切地知道了自己要提升的消息。他太渴望提升了,再不提升,就意味著要退出歷史的舞臺,從師長的崗位上下來就意味著軍事生命的結束。而以嚴澤光的性格和能力,他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更何況,一個即將公開的秘密已經傳遍了全軍,即將恢復軍銜制度了,只要他再堅持一年,不,也許半年,他就有可能被授予少將軍銜。這對戎馬一生的嚴澤光來說,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對於前程的渴望和憧憬,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雙榆樹高地戰鬥籠罩在112號演習中的陰影驅散了。

  嚴澤光親自下令修改112號演習方案,沈東陽一眼就看明白了,不僅縮小了規模,而且加強了防事故措施,一句話說到底,突出了安全。未來的少將嚴澤光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事故,只要有一個惡性事故,那麼一切都有可能雞飛蛋打。沈東陽揣摩,嚴澤光現在的心態,可能都有點後悔了,不該在這個時候死氣白賴地搞這個演習。他原來是為離休做準備的,哪裡想到還有可能提升呢?

  11

  不久就有工作組下來考察師裡的班子。這次是劉界河親自帶隊,據說劉界河快離休了,那麼這一次回到相州市,就有些告別的意思在裡面。

  先是常委一個個談話。常委們都很實事求是,說嚴澤光大處著眼,王鐵山小處人手,正副之間配合得很好。劉界河感到意外的是,郭靖海居然為嚴澤光大唱讚歌,歷數嚴澤光治軍有方,胸懷寬廣,秉公無私等等。

  劉界河有點奇怪說,「你郭靖海能對嚴澤光有這麼個評價,看來嚴澤光這個同志確實成熟了,像個高級幹部了。我且問你,你們過去對雙榆樹高地戰鬥一直爭論不休,現在你是怎麼看?」

  郭靖海說,「雙榆樹戰鬥就是組織結論的那樣,其實一營二營都沒有錯,二營靈活機動,一營隨機應變,所以才取得了勝利。」

  劉界河說,「郭靖海你不老實,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很聰明,你的內心是想把嚴澤光同志推薦上去,王鐵山接替師長的位置。你狗日的倒是很有權術。」

  郭靖海說,「向首長坦白,我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反映的嚴師長的工作成就也是客觀存在,並不是故意粉飾。」

  劉界河點點頭說,「對頭了,你們總算明白了。互相補台,一起上臺,互相拆臺,一起下臺。像嚴澤光和王鐵山這樣的同志,參加過戰爭,作風正派,人品正直,是我們部隊的財富,應該有一個好的結果。現在我們都老了,連你小郭都五十多歲了,知天命了。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麼呢?你現在能夠站在大局看問題,我很欣慰。」

  後來又找石得法談話,石得法說,「我認為嚴澤光同志和王鐵山同志都是好同志,政治上強,軍事過硬。都是老革命了,應該重用。」

  這次考察,劉界河非常滿意,臨走的時候對馬士基政委說,「二十七師進入到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二十七師上下之間這麼團結,你這個黨委書記當得好。」

  馬士基說,「我和嚴澤光同志有分歧,但是分歧是小分歧,原則問題上都是一致的。我希望嚴澤光同志擔負更大的責任,也希望王鐵山同志能把二十七師的擔子接過來。」

  劉界河聽了這話,更是高興。臨走之前,把嚴澤光和王鐵山叫到一起說,「我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你們也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但是我們在沒有退出歷史舞臺之前,一定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嚴澤光說,「個人進退去留無足輕重,帶好部隊高於一切。」

  王鐵山也表示,「老革命的要像老革命的樣子,人在陣地在,不給二十七師抹黑。」

  劉界河說,「你們兩個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我回去要向軍黨委和軍區黨委彙報。但是你們要有思想準備,現在參加過戰爭的幹部不多了,能用的,組織上還是要儘量地用。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而更多的準備,還是要樹立長期作戰的準備,嚴澤光你今年五十五歲,不年輕,也不老。王鐵山你五十六歲,不老,更不年輕。但是你們是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要多想想怎麼把部隊帶好,要培養新一代。」

  王鐵山說,「我們隨時準備交班。」

  劉界河說,「也要做好隨時接班的思想準備。本來我想讓你們兩個好好地請我的客,但這次就算了。下次等我離休命令到了,我和老葉回到相州市,相信你們,哦,主要是王鐵山同志了,你不會人走茶就涼吧?」

  王鐵山說,「老首長你開玩笑了,就算我王鐵山人走茶就涼,但是二十七師不會人走茶就涼。」

  劉界河說,「還記得人民醫院的沈大夫嗎,啊,還有賈護士長和林司藥,我估計她們也快退休了。我們都老了。等著吧,等我離休,要把她們請到一起,到時候,恐怕有好故事要講給你們聽。」

  嚴澤光和王鐵山對視一眼,王鐵山說,「我們好像已經知道一些了。」

  劉界河說,「也許吧,時間是最強大的,時間就像海水,大浪淘沙,水落石出。不過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們,我得給我的老年生活留個話題。」

  從招待所出來,嚴澤光和王鐵山並肩回家,走著走著,嚴澤光突然笑了。王鐵山說,「偷著樂啊?」

  嚴澤光沒頭沒腦地說,「半毛。」

  王鐵山說,「什麼半毛半角的?」

  嚴澤光說,「沒聽人說嗎,軍以上幹部穿全毛,師團幹部半毛,團以下沒毛。我老嚴要是往上跳一跳,就是全毛。你老王跳一下,還是半毛。」

  王鐵山說,「半毛就半毛吧,誰讓咱官小一級呢。」

  劉界河率領的龐大的考察組於十二月底撤出。

  嚴澤光中午回到家裡,連王雅歌都知道了,桌上居然擺上了六個菜,開了一瓶茅臺酒,還把嚴麗文和沈東陽叫回來了。

  王雅歌說,「老嚴趕上了最後一班車,要當副軍長了。我們預祝一下。」

  嚴澤光說,「這話在家說可以,但不能出去張揚,八字只見到一撇,還沒有見到一捺呢。」

  王雅歌說,「你老嚴真是老了,跟從前判若兩人,這麼謹小慎微。」

  沈東陽說,「官越當越大,膽子越來越小,這是普遍規律。師長越是謹小慎微,越是說明提升快成事實了。」

  三杯酒下肚,嚴澤光突然眉頭一皺問,「老王你怎麼知道是副軍長?」

  王雅歌說,「現在不是流傳嘛,春江水暖鴨先知,老公升官妻先知。我當然知道,而且絕對可靠。」

  嚴澤光想了想,哈哈大笑說,「好好,這個副軍長當得好。東陽你給我算算,我什麼時候當過副職,我當副職總時間不超過三年,最多的是團參謀長,差一個半月兩年。哎呀同志們,好啊,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最多再過兩年,你們就可以喊我軍長了。兩年之後我五十七歲,到滿六十歲休息,我可以在軍長的位置上幹四年,四年是什麼概念?是半個抗日戰爭。」

  嚴澤光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微醺。

  在外面,嚴澤光卻不動聲色。

  當天下午,王鐵山就到嚴澤光的辦公室去商量找一幫老戰友聚聚,說:「這麼多年來,大家公事公辦,板著面孔,都沒有人味了。現在老了,也該回到人間煙火了。」

  嚴澤光說,「你是不是感覺到晉升已經是鐵板釘釘了,想提前慶祝一下啊?」

  王鐵山說,「是的。提升我,我慶祝,不提升我,我離休,還是要慶祝。」

  嚴澤光說,「不要高興得太早,命令還沒有下啊?」

  王鐵山說,「我不像你那樣患得患失,我老王就是心裡痛快。我們老了,就不能年輕一次?」

  嚴澤光說,「你想怎麼年輕,難道你想娶小老婆不成?」

  王鐵山說,「我們過去一個團的戰友,加上沈大夫和賈護士長一起,喝個酒,聊個天,我讓你回到當排長當連長的歲月。」

  嚴澤光說,「嘿嘿老王,你又錯了。別自以為是了。有些事情啊,有些人心知肚明,但心照不宣。第一,劉政委留的有話,他要為他的老年生活留個話題。這層紙這麼多年了,我沒捅破,你也沒有捅破。但是你現在捅破不合適。第二,眼看就要授銜了,你我兩個老漢,咬緊牙關堅持住,我能授少將,你也差不多。這個時候不要得意忘形。」

  王鐵山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多,我想回到人間過日子。」

  嚴澤光說,「好好,你高風亮節。但我告訴你,我不是還沒有走嗎?師長這把交椅還在我屁股底下,我不同意你搞戰友聚會。你要搞,我就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你的意見,檢舉你搞山頭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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