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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7

  郭靖海沒想到他真的被留在了二十七師,先在政治部掛了個超編副主任的名義,幫助工作,不到半年,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任命郭靖海同志為二十七師副政委,跟他的老首長王鐵山平起平坐了。」

  郭靖海當然清楚,沒有嚴澤光的支持,退一步說,沒有嚴澤光的認同,他當這個副政委是不可能的。但郭靖海就是郭靖海,他不領情,他認為這是嚴澤光誘惑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的戰術。

  嚴澤光在常委會上說,「郭靖海哪怕有一百個缺點,但那都是小缺點。郭靖海同志有一個大優點,就是敢講真話。現在,敢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郭靖海就越來越顯得彌足珍貴了,就像大熊貓一樣。」

  郭靖海當了師裡的副政委,有一個人不幹了,這個人就是一團團長石得法。石得法也是個老團長了,嚴澤光的師長當了多長時間,石得法的團長就當了多長時間,而且他只比嚴澤光小三歲,眼看再當團長就不合適了。

  石得法跑到嚴澤光的辦公室發牢騷說,「我不相信嚴師長你這個戰術專家看不出來,郭靖海在黨委會上發難,絕不僅僅是他個人行為,難道他吃了豹子膽了嗎?他的背後一定有人支持。我認為沒准他們是在演雙簧,一個白臉,一個黑臉。」

  嚴澤光臉一沉說,「說話要有證據,你認為?你認為頂個球用。沒准?沒准是個鳥。你當年還認為王鐵山都當了團長,我還當營長呢。你還認為一營的幹部都有可能被二營的幹部壓一頭呢。事實呢?」

  石得法表情沮喪地看著嚴澤光說,「你是沒有被壓住一頭,可是在『嚴支隊』裡,我們這些手下的人卻被壓住了。章濟澤打雙榆樹的時候就是排長,現在還是團裡的副政委。馬節四打雙榆樹的時候也是排長,現在才是後勤處長。他郭靖海敢在黨委會上公開挑釁,向你發難,你卻建議提升他,從總體上看,除了王鐵山,郭靖海,朱振國,范辰光,『王支隊』剩餘的幹部全在正團職以上,郭靖海居然還當了師裡的副政委。」

  嚴澤光伸出一根手指頭,敲了敲桌子,咳嗽一聲說,「石得法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我們現在都是相當一級的領導幹部了。我是師長,不是你的一營營長,你是團長,不是當年那個副連長了。領導幹部說話要負責任,要講大局。什麼『嚴支隊』『王支隊』的,二十七師是解放軍,不是哪個個人的,這種帶有明顯山頭主義的話,你再也不要說了。第二,你說郭靖海同志在黨委會上發難,背後有人支持,沒有證據,僅靠『我認為』和『沒准』是不行的。沒有證據的話隨便說,挑撥領導關係,中傷同志,弄得不好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你一個團長,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團長,要保持晚節。第三,要加強個人修養,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然,郭靖海也算不上什麼君子,但是他至少比你光明磊落,也比你有水平。想當年,關於雙榆樹戰鬥,是他弄了一張戰術變化示意圖,兵力、地形、時間,乃至氣候條件都清清楚楚,有根有據。你呢,『我認為』,『沒准』,吞吞吐吐,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遮掩似的,讓人聽了懷疑。上次黨委會,用你的話說是郭靖海挑釁,發難,可是郭靖海敢於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敢於提出不同意見,你別說,我還真佩服他的勇氣。你呢?你在幹什麼?每次需要你說話的時候,你的嘴巴就是鐵嘴鋼牙。難怪別人說你上巴不如下巴勤,奮鬥十年種三噸!」

  石得法的臉漲紅了,他沒想到師長也會說出這個不雅的說法,看來師長真是煩他了。這個說法來自五六十年代。那時候二十七師因為皇甫一戰,生育能力不是很強,人丁不興旺。可是石得法從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末,一共生了六個女兒,六千金,三噸。要不是窮得褲襠破了沒布補,他還想不屈不撓地生下去,因為他想要一個兒子。嚴澤光後來沒敢輕舉妄動生兒子,就是接受了石得法的教訓,用王雅歌的話說,生男生女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石得法說,「因為決議要撤的是三團,他是背水一戰孤注一擲,我沒必要引火燒身。」

  嚴澤光笑了,冷笑說,「明哲保身,這就是你!當然,我不希望你在會上也跳出來,形成兩軍對壘的態勢。但是我知道,你就算跳出來了,還是『我認為』和『沒准』那一套。」

  石得法說,「師長,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你總不能讓我在團長這個位置上離休吧?」

  嚴澤光說,「你說來說去,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同志哥,我還是那句話,要顧全大局。風物長宜放眼量,觀魚勝過富春江。」

  8

  精簡整編的第二年春天,一大批老幹部退出了領導崗位。嚴澤光和王鐵山的任職年限基本上到了邊緣,尤其是王鐵山、董矸石、石得法、張省相等人,都可以離休或者退休了。

  但是宣佈離退休名單的時候,沒有王鐵山,居然也沒有石得法,只有董副師長等人。

  王鐵山已經做好了離休準備,倒也坦然,跟嚴澤光開玩笑說,「無官一身輕,今天宣佈離休,我明天就搬到幹休所去,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逃脫你的魔掌,離休了你總不能天天跑到幹休所去折騰我吧?」

  嚴澤光說,「老王你休想。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咱倆就是老天安排的一對冤家,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雖然你這個人老謀深算很陰險,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你離休我也離休,咱們繼續鬥法。」

  王鐵山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早就不跟你鬥法了。」

  嚴澤光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鐵山說,「好,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我就知道你會把郭胖子的發難跟我聯繫起來,這種事情你能做得出來。郭胖子這個二百五那次在黨委會上一石激起千層浪,你表現得倒是大度,虛懷若谷,還建議提升郭靖海。我當時就想,他媽的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嚴澤光是這麼胸襟開闊的人嗎?後來我想明白了。這又是你的戰術,以退為進,站穩腳跟。好,現在三團被解散了,輿論平息了,老郭也被你策反了,你開始找我秋後算帳了。你算帳我也不怕,反正我要離休了。」

  嚴澤光說,「我操,你老王怎麼這麼看我?我們都是中高級領導幹部了,難道我們還停留在營長的水平上,停留在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水平上?我跟你講,你錯了。我沒有找你秋後算帳的意思,但是你還是逃脫不了我的魔掌。只要我在臺上,絕不讓你下去。」

  王鐵山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嚴澤光說,「很簡單,我需要你支持,也需要你反對。」

  王鐵山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你需要支持我知道,你是個管大事的人,小事全都當了甩手掌櫃。可是把權力交給別人你又不放心,交給我這個老實巴交的副手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難道你真的需要我的反對嗎?」

  嚴澤光說,「真的需要。我越來越感到需要你的反對了。」

  王鐵山說,「不懂,你的戰術神出鬼沒。」

  嚴澤光向王鐵山伸出手來,張開五指,倏然攥緊,出其不意地向王鐵山當胸一拳捅了過去。王鐵山本能地一閃,把這一拳躲過了。王鐵山叫道,「媽的,哪有師長打副師長的,這比國民黨還國民黨,簡直就是日本鬼子。」

  嚴澤光說,「我這個師長,沒有日本鬼子打,我只好打你這個副師長。」

  王鐵山說,「我這個副師長也不是輕易能夠被打倒的。」

  話音剛落,他的肩膀上就挨了一拳。嚴澤光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這個師長,也不是輕易罷休的。」

  王鐵山抬起頭,看看嚴澤光,又看看天,嘿嘿一笑說,「我明白了。和平時期,沒球仗打了,你嚴澤光有勁沒地方使,沒有對手,一拳打在空中,沒精打采。天天打空氣,拳腳就廢了。你是把我當假想敵練啊,當靶子啊!」

  嚴澤光說,「你不也是一樣嗎?別看我們現在老了,進步慢了。但是,你王鐵山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參加革命遇上了我,我當排長,你跟著屁股就攆上來了。我當連長,你跟著屁股又攆上來了。我愛上了楊桃,你也跟著屁股摻和。你是跟我鉚上勁了,我每前進一步,你就在後面緊迫不舍。你緊迫不舍,我就拼命地往前跑啊跑啊!要不然,以你那個半真半假的高小畢業文化程度,能當上副師長嗎?早就回家當小爐匠了。」

  王鐵山說,「你說得有道理,但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吧。我當副團長你還是營長,我當副師長你還是團長。」

  嚴澤光說,「哈哈,這就是你對我的貢獻。你永遠只能比我快一步,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快一步,激發我馬上前進兩步。你當我頂頭上司的時間總和加起來不超過三年,我正你副的時間至少是十年,這還不算我在同級的位置上指揮你,比如工作隊長,比如主攻營長。」

  王鐵山說,「那你說怎麼辦,我不離休,繼續給你當靶子,讓你這個老師長再往前拱一步?」

  嚴澤光說,「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同志哥,我告訴你,很快就要恢復軍銜制了,沒准還能搞個將軍幹幹呢,咬緊牙關堅持住,也許曙光就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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