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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八月十三。」莊必川答。

  「記住這個日子……記住這個日子。」軍長轉過身,似對群山絮語,又似自言自語。莊必川暗暗驚訝,他發覺軍長的情緒不大對勁兒。

  軍長仰臉佇立良久,轉過身,踱到石平陽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過將來嗎?」

  「想過。」石平陽略抬起,迎著軍長的目光,平靜地回答。

  「有女朋友嗎?」

  「沒有。」

  「哦……我應該把我的女兒嫁給你……晚了。」

  石平陽嘴角牽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這炮,已經被淘汰了,」軍長又看了石平陽一眼,「也許,很快就要進廠煉鋼了。……士兵中,你是第一個知道的。」軍長的聲石平陽卻在這平靜中挨了重重的一擊。

  「換個崗位,你還能重新當一名炮手嗎……就像現在這樣?」

  「……」陣地上一片轟然作響的冷靜。

  軍長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陽的肩上。

  「我還要告訴你……我想這個場合是合適的,我們為你打的報告沒有被批准,因為……什麼也不因為……」

  石平陽木然地站著,目光從軍長的肩膀上方掠過去,灑在一望無涯的天幕上,灑在十幾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見了一隻咯咯作響的手,那一隻老兵的手,正向他伸來……

  軍長又拍了拍石平陽的肩膀。「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個最大值。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純粹的炮手,但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這個城市,或者在你的故鄉,選一個位置,一個相當於營級轉業幹部的位置,我出面為你聯繫。」

  石平陽久久地迎著軍長的目光,終於垂下腦袋,輕輕地搖了搖。軍長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搖晃,鬆開,朝那墩實的地方輕輕地砸了兩下,再鬆開,轉身離去。

  掰起指頭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陽終於最後一次擠進了退役老兵的隊伍。軍用卡車駛進市區,七轉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們卸在那片兩座水泥平臺的兵站上。

  站穩後,石平陽向遠處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沒有下雪。幹硬的風沙和黃昏的落日在視野裡構成一片灰色的朦朧。冷,冷得徹骨。從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線上生長著幾叢暗鉛色的村莊,四周圍著一些毛髮似的裸體枝椏,弓在風中。

  立了一會兒,拎起行李走到人稀處,放下背包坐下,然後掏出香煙。劃了一根火柴,滅了。又劃了一根,又滅了。便不再劃,將煙根擱在拇指蓋上,漫不經心地敲打著。

  老兵們大都貓在卡車背後,三五成堆,說著很激動的告別話。他隔著老遠冷冷地看。他已經告別整整十天了,聽了各式各樣的話,也說了各式各樣的話。

  終於上車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風攪活了。站台上人頭攢動,遠處星燈如豆,正掩護著窗口裡的火熱。天橋上排蒙著熒壁的燈光瀉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閘門,緩緩地移了過來。

  石平陽撲到窗前,掀開兩層玻璃,冷風呼嘯著捲進來,無遮無攔地灌進他的咽口,脹滿了胸腔。雙手死死地摳住窗椽,幾乎攥出了火星。

  風,將臉吹成一面冰罩。

  別了,這片堅硬了十幾年的土地。

  車在前行,人在後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緊了,他看見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長的劉發展帶著七個兵,還有李四虎。

  李四虎脫去了西裝革履,穿一身沒有領花肩章的老式軍裝。這支小小的隊伍打著一幀醒目的橫幅——石平陽--棒呵!

  列車緩緩加速。

  加強了李四虎的一班終於看見了石平陽,跟著列車向前移動。

  歌聲乍起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

  轟然如雷的車輪碾碎了所有的聲響,只剩下一支歌膨脹在胸腔裡,滾滾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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