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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軍長沒做聲,也沒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錶,背起手又走了幾步,踱到石平陽面前,將雙手同時伸過去,把石平陽的兩道眉根往上順了順,似乎要從那眉宇間發現什麼秘密。

  「醫生說我的肺上有塊鈣斑,你能看見嗎?」

  「看不見,軍長。」石平陽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沒有特異功能嘛。」軍長沉吟了一下,又問:「知道趙青山嗎?」

  「咱們師炮兵的創始人,一級戰鬥英雄。」

  「對,也是我的老連長。」師長仰起頭來,目光在月空裡尋覓了一陣子,猛回首,下達了預先號令:「陣地——注意!」

  在短暫的騷動之後,陣地齊刷刷地靜了下來。月天如水,浮雲如絮,陣地如潮。兵們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綠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輕的鬥士,翹首指向天穹。

  「監視器!」軍長喊了一聲。立刻,幾盞雪燈驟亮。監視器熒屏上出現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橢圓形的白線。

  有微風吹來,掀動著石平陽的衣襟。石平陽的臉上已沉落了輕鬆的亢奮,繃緊的嘴角在微微顫動!月掛中天.從觀察台看出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陽的肩上。

  「目標101,計劃內諸元,射擊!」軍長下令。

  「表尺305,基準射向向左0—04,一炮一發,放——!」石平陽舉旗大吼。

  悶重的雷聲拔地而起。陣地上,觀察臺上劇烈顫動,射界邊上的幾棵楊樹猛地彎腰前弓,又迅速彈回,然後戰兢不止,落葉簌簌。一股紅色的氣浪沖出陣地工事,彌漫在觀察台上空。

  「觀察所通報,炸點偏東50米,近20米。覆蓋目標!」軍長盯著石平陽,下達了糾正數據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1,方向向右。一02,全連四發急促射,放——!」

  又一陣驚雷滾過。

  又一股腥紅的氣浪迎面撲來。

  又一團熾烈的火光如洪流決堤。

  陣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鮮綠的炮身消失了。遠在四十米處,是一個黑色的世界,是一個被紫色淹沒的秘密。一叢叢血紅的光柱撕破煙雲,噴向空中。

  軍長大步跨上觀察台,撲在熒屏前。

  空中彌漫著汗的潮濕。

  幾百雙眼睛同時跟蹤著這潮濕的彈道前行。

  三十二秒過去了。那片隔著幾道山幾重水的沙灘地帶又一絲不掛地出現在監視屏幕上。

  遠處終於傳來沉悶的聲響。

  石灰線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橢圓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點均勻地塗抹出一個新的構圖。

  軍長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下觀察台,走進四十米外臨時構築的工事裡,仔細地察看每一張面孔,每一張面孔都是黑色的。

  兵們的牙齒驟然間變得雪白,還有眼睛。軍長終於標定了一雙更為成熟也更為豐滿的眼睛,以及那身肅穆低垂的軍衣。軍衣曾經濕過,又被烤幹了,白花花的幾道輪廓,像是地圖的邊界線。

  軍長雙手擎起望遠鏡,把石平陽喊到身邊。

  「前方山根發現運動坦克,夜視儀測距離,單炮操作。有把握嗎?」

  「有!」石平陽鏗鏘回答。顯然,這是今晚最嚴峻的壓軸戲。

  石平陽轉身撲向炮位,雙手生風。炮身急劇轉動,平指前方。

  「距離—千七,—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過壕前摧毀!」軍長臉色冷峻,立於炮側,緊盯著石平陽的雙手。他看見了那根優秀的手指已經觸上了擊錘,指尖在錘面上顫悸,似乎在做著最後的思考和判斷。軍長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見那根手指在變形,在膨脹,似乎有一股堅硬的東西注進了那有著十幾年兵齡的骨節。

  「咣……!」

  巨響之後,濃烈的焰光漲滿了監視器的屏幕。寂靜。不到六秒鐘的時間,竟異樣漫長。終於,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畫面緩緩推向遠處,出現了遠山黝黑的輪廊。一地微藍的朦朧月色,猶如浩淼的波濤,隨著畫面的推搖款款流動。隱隱綽綽地出現一座礁石——山地裡一塊突兀的噶岩,峻岩下一幅丈八見方的白靶正向近處移動。

  連同軍長,陣地上的官兵屏住了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轉動。

  「嚓——咣!」

  又一聲巨響振聾發聵,一團火光從巉岩下方騰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裡,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地射向空中,在約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猶豫了一下,放慢了衝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劃了幾圈飄逸的舞蹈,然後倒栽了一個跟頭,抖動著獵獵作響的旌裾,斜斜地墜入深谷……

  高低角度與靶子幾乎毫釐之差的巉岩紋絲未動——巨大的準確!

  寂……靜!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軍長和石平陽的身上。

  軍長揮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蘇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軍長翻腕向上,五個修長的手指伸張著晃了兩下,立刻就有一隻手舉著軍用水壺遞了過去。

  軍長把水壺遞給了石平陽。

  石平陽雙手擎起,仰起頭,一道晶亮的液體如涓涓細流,澆在乾裂的唇上。

  心裡陡生一股烈火。

  水壺傳到另一隻手上,再傳……無聲地飲啜。傳到第十七隻

  手上,水壺幹了。軍長又將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隻水壺。

  一個士兵猛烈地咳嗽起來,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軍長厲聲喝道,「那是茅臺!」

  沒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洶湧澎湃的聲響。

  軍長踱起了步子,踱到莊必川面前,問:「有點激動,是嗎?」

  「是,軍長。」

  「是呵,是有點激動……很難明白無誤地判斷,是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於呢,還是這名炮手賦予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幾束錄像的強光迫來,將軍長的身影凸起在廣袤的夜暗之巔。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說的是陰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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