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一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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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春秋通報完情況,大家都湊在地圖前,興奮地議論著,然後一起把目光投向沈軒轅。 沈軒轅燃起雪茄,微笑看著大家,不緊不慢地說,「我對這次戰役的前景有三個判斷,一是唐旅長指揮的獨立旅主力在東線頂住了廬州城內的援軍,確保小赤壁吸引松岡聯隊除憲兵大隊以外的全部兵力。屆時我七支隊主力和獨立旅一二五團以及反正的『皇協軍』部分兵力,全殲松岡聯隊。同時方索瓦和殷紹發指揮的機動集團在城內抗日武裝的配合下,一舉消滅日軍憲兵大隊,這是最理想的結局。第二是獨立旅承受不住廬州增援之敵強大攻勢,於戰役第二階段做戰略後退,至小赤壁參加圍殲松岡聯隊戰鬥,放棄收復陸安州。這是退而求其次。第三是松岡按住清河大隊、淺岡大隊和憲兵大隊以及『親善團』不動,靜待增援。這是最差的結局,也就是說,我們的全部戰果僅是殲滅秋野大隊和豐澤大隊,促使『皇協軍』一師起義。即便如此,這也是一個重大勝利,松岡聯隊將從此喪失元氣,乃至退出陸安州的戰爭舞臺。我們現在盯著第一目標,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唐旅長你要有思想準備,在戰役後期,敵人會逐步增加反擊兵力,你們面對的至少是一個聯隊的日軍,還可能有『皇協軍』部隊。防禦時間至少一個晝夜,這是一場刺刀見紅的戰鬥。你一個旅欠一個團,打鬼子一個團是吃力的。」 唐春秋立正回答,「請長官放心,獨立旅決心背水一戰,只要一息尚存,絕不後退半步,直至小赤壁圍殲戰鬥結束。」 沈軒轅點點頭說,「松岡這個人,狂妄自負,現在還在觀望,不肯求援。增援之敵估計至少要到明天早晨才有行動。你們要利用這段時間,把部隊的士氣鼓起來,彈藥、糧食要備足。陸安州地方已經動員三千民兵、一萬民工,由趙三元同志負責協調。兩千民兵在大蜀山展開,參加戰鬥;五千民工配屬獨立旅,運送傷員、糧食、彈藥,構築工事。」 唐春秋看了看身邊的趙三元,一副泥腿子裝束,很不起眼,就沒吭氣。趙三元說,「唐旅長,不要看不起老百姓。總指揮說了,全體老百姓一起上,吐口唾沫就能把鬼子淹死。」 唐春秋說,「謝謝。」 五 松岡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裡。 小城似乎已經睡熟了,萬籟無聲,但是在松岡的耳朵裡,卻又有一些奇怪的聲音,隱隱約約,斷斷續續。有時候如裂帛斷石,有時候似驚濤拍岸。可是當他努力捕捉這些聲音的時候,腦袋裡除了耳鳴,一無所有。 有一陣子,松岡突然感覺是回到了日本,他所棲身的這間磚木結構的大房子,有點像大阪的廟宇,只是院子裡沒有櫻花,只有一叢叢青翠挺拔的毛竹,像銳利的劍鋒,直指天宇。從屋頂垂掛下來四隻大功率白熾燈,將室內照得通明。原信俯在一比二十萬的作戰地圖上,標完最後一筆,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整了整軍容,走到松岡的身後。 「太君,一切就緒。」 松岡站著沒動,望著窗外說,「這個季節,故土的櫻花早已凋零了。看這裡的桂花,開得多麼茂盛,氣味多麼濃郁啊!」 原信從松岡的肩膀向外看出去,外面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原信問,「要發報嗎?」 松岡說,「記得我們駐屯關東的時候,院子裡有兩棵楊樹,很大很大的,我們曾經在那裡吊打過一個抗日分子。剛把他吊上去,樹枝就斷了。再把他吊上去,樹枝又斷了。後來怎麼辦了?」 原信默默無語。 松岡說,「我記得後來是原信君想的辦法,先把兩棵樹的樹梢用繩子往一起捆,讓它們腦袋挨著腦袋,再把那個傢伙的四肢用繩子捆起來,分左右手腳捆在樹上。我現在對他的那個姿勢還有很深的印象,你看,就是這樣,兩隻手高舉,兩條腿大張,整個人就像一個『火』字,非常優美,非常有雄性的力度美感,像基督教裡受難的耶穌。然後我們就練槍法,瞄準固定樹梢的繩子,一槍一槍地打。突然,繩子斷了,只聽見一聲清脆的炸響,樹梢猛地彈回,空中綻放出鮮豔的花朵。樹梢抖動著重新聚攏,再彈回,那團『火』就變成了一些碎塊,那個幸運的傢伙享受了最藝術的死亡,簡直可以同大和民族剖腹的壯舉媲美……不,等一下,這樣說是不恰當的,他只是個愚昧的『支那豬』,怎麼能同大和民族相提並論呢?不過,那種姿勢的確很美……原信君,我記得你是拍了照片的,一定要帶回國內。」 原信小心翼翼地說,「太君……」 松岡擺擺手說,「嗯,一定要帶回國內。要讓我們的後代知道,我們不是無知的殺手,我們在創造奇跡,我們在雕刻死亡的藝術。看啦原信君,這裡的毛竹比北方的楊樹更有彈性,在這裡實行樹裂,不,竹裂,天空將會更加豔麗。」 原信說,「松岡太君,要發報嗎?」 松岡的嘴角掛上了微笑,嘟嘟囔囔地說,「很好,夏侯舒城先生,沈軒轅先生,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先生,警備司令先生,統戰總指揮先生,八格牙路先生,酒精先生,屍體先生,棺材先生,我們還會見面的,我們還會見面的!」 最後這一句,是陡然提高了嗓門喊出來的。原信被嚇壞了,他發現松岡已經處於瘋癲狀態了。萬一松岡太君要在這個時候瘋了,那就麻煩了。 現在的情況是方方面面都很糟糕。 自從秋野大隊浜藤小隊被困在小赤壁之後,松岡一意孤行,先投入一個中隊去接應,被浜藤小隊伸手拉進了沼澤;又命令秋野罄其所有,將其餘兩個中隊投進去,結果整個大隊都陷進去了。豐澤大隊被一股身份不明的部隊控制,連續打了幾次遭遇戰,每次遭遇戰都是奪路而逃。後來發現,每次撤離的路線都是通往小赤壁的。原信似乎已經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猛獸,正張著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吸納「皇軍」的精氣。更為可怕的是,松岡固執己見,堅持不向派遣軍求援,而是一再地流露要與天茱山的抗日武裝決戰。這實在太愚蠢了,愚蠢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原信打了個冷戰,一個意念像火花一樣稍縱即逝,但還是被他捕捉了,莫非…… 原信想到了松岡的處境。前不久發生的糧食被劫和軍糧摻假事件,給南下西進的「皇軍」造成了巨大損失,湖南三處戰場因為斷糧造成戰鬥失利,「皇軍」死傷上千人。據說軍部已經嚴飭石原次郎中將,要對這件事情進行嚴肅查處,松岡隨時要上軍事法庭。 以原信對松岡的瞭解,松岡並不怕死,他已經做好了向天皇陛下效忠的準備。但是讓他上軍事法庭,因為自己的瀆職造成「皇軍」兵力的損失而受審,那恐怕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如此,松岡現在一味作困獸猶鬥,就可以理解是最後的賭博。也許他想戰死在這裡,他想用慷慨赴死來為自己解脫,證明自己清白,提升自己的軍人品格。 從內心說,原信對松岡一直是尊重的,儘管他的許多正確主張曾經遭到松岡的輕視。他也理解松岡現在的心態,並給予同情。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他可以成為松岡剖腹時候的最親密的朋友站在他的身邊,擔負砍下他頭顱的神聖使命,幫助他實現一個帝國軍人最後的輝煌。但是,現在松岡不能死。松岡現在選擇了死亡,實際上就是逃避,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跟貴族品格完全是兩回事。更為重要的是,當他決心一死之後,他就會沿著死亡的道路往前走,那麼他指揮的部隊就會成為他的殉葬品——明白了這一點,原信不寒而慄——不,不能,絕不能讓他死!他現在不配死亡,他沒有資格死亡——除非他把松岡聯隊安全地完整地帶出陸安州。 原信在心中暗暗地拿定了主意,如果松岡繼續堅持他的錯誤,他就只好背後對他下手了——他一定要向石原次郎將軍報告,一定要請求援助,一定要阻止松岡的自殺行為,直到把他送到軍事法庭。當然,這些事情絕不能公開地做,因為現在松岡已經是瘋子了,跟瘋子是沒法商量的。 松岡還在凝視漆黑的夜空,長久地,一動不動地——在原信的感覺裡至少過了大半年。 之後,松岡驀然回首,目光炯炯,大踏步走向作戰地圖,俯身觀看良久,再抬起頭來,那張臉就像一張陰森的白紙:「命令秋野,再次組織突圍;命令豐澤,不惜一切代價,向東打開通路;命令宮臨濟,『皇協軍』一團在隱賢集東側集結待命;『皇協軍』二團停止前進,在月亮嶺東側待命;『皇協軍』三團向桃花塢西二十裡馬莊展開,接應突圍『皇軍』。」 原信不再提出異議了,一一記錄,並指揮報務員將上述電報迅速發出。 松岡繼續咆哮,「命令董矸石,實施安葬計劃;命令清河大隊,田口澤大隊,『滿洲國親善團』,三十分鐘內集結完畢,向小赤壁地區機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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