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岩下聽不懂黃花菜說的話,但他能夠看懂黃花菜的臉色,黃花菜那張有了光亮的臉蛋上充滿了憐憫。黃花菜又說,「可你是勇敢的,那麼一個兇惡的鬼子,你一刀就殺了。」

  岩下眯縫著被打腫的眼睛,模樣很怪地看著黃花菜。王淩霄對鄭莘禪說,「把黃花菜的話翻譯給他。」鄭莘禪便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串鬼話,岩下的表情仍然呆滯,但是眼睛裡卻有了火花。

  然後重問一遍:「河田揍你了,對吧?」

  岩下怔怔地看著鄭莘禪,再看看王淩霄和黃花菜,終於點了點頭。

  「為什麼揍你?」

  岩下低下腦袋,眼睛看著門坎,看了好一陣子,把自己的目光都看得虛無了,才像是夢幻一般喃喃自語地說,「我對不起天皇,我殺了荒木岡原,褻瀆了大東亞共榮,沒有臉回到故鄉。我不該只想我的孩子和妻子,我應該多想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該抗拒上級的命令,上級的命令代表著天皇的意志。我不該悄悄地把碗裡的肉挑著吃了,我應該把它們埋在碗底,悄悄地貢獻給河田大尉閣下。在我的生命面臨終結的時候,我應該向天皇陛下盡忠玉碎,而不應該繼續苟活人間……」

  王淩霄冷冰冰地問,「這些都是河田揍你的理由嗎?」

  岩下耷拉起腦袋,不吭氣。

  王淩霄說,「其實下層鬼子也很可憐。有人說,中國軍隊的士兵,在物質上享受低級動物的待遇;我看日本鬼子士兵,是精神上的低級動物。」

  鄭莘禪說,「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

  王淩霄說,「看來那個河田還是很反動的,但是我看出來了,他並不想死,他為什麼不去玉碎?他不僅不想死,還老想吃肉呢。」

  後來王淩霄把河田的情況向彭伊楓彙報了,彭伊楓意外地問,「不是改造好了嗎,不是都寫文章了嗎?」

  王淩霄說,「是啊,這可能就是日本鬼子和中國人性格上的差異。其實河田骨子裡是很卑賤的,有求生的欲望,有享受的欲望,在我們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級面前,儘管已經當俘虜了,他還是要抖威風,以強淩弱,多吃多占,積習難改。」

  彭伊楓說,「那沒關係,只要他有求生的欲望,不是堅冰一塊,就能進一步瓦解。他作為軍官,出現反復也是正常的,你們不要著急,慢慢改造,爭取為我所用。」

  王淩霄提出讓河田和岩下分開居住,彭伊楓說,「那樣會給警衛工作增加負擔,暫時還是讓他們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岩下掐死。我更不信,岩下會伸出脖子讓他掐死。」

  彭伊楓這麼說,王淩霄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就從這一天晚上開始,情況起了變化。入夜之後,警衛戰士最初聽到河田和岩下居住的廂房傳來壓低的咆哮聲,這是河田的聲音,後來又傳來劈裡啪啦的廝打聲,但始終沒有聽到岩下的聲音。因為王淩霄有交代,要防止岩下被害,警衛站在後牆問,「岩下,有什麼情況嗎?」廝打聲驀然停止,然後傳來了岩下的聲音,嗚裡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沒關係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異常情況——河田大尉的半邊臉腫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飯的時候,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老是看著岩下的碗,而是低著頭,扒拉自己碗裡的飯菜。岩下也不像過去那樣猥瑣了,大黃門牙咬著鹹蘿蔔,很香甜的樣子,稀飯喝得很有節奏。

  上午鄭莘禪告訴王淩霄,昨天夜裡河田又動手了,他沒有想到岩下會反抗,更沒有想到岩下的反抗會那麼有力。岩下一聲不吭,騎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裡打。河田向鄭莘禪描述時說,「太可怕了,岩下恐怕患精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請把我們分開住吧,否則他會把我掐死的。」

  王淩霄笑道,「好,拳頭裡面出尊嚴!沉睡的獅子蘇醒了,發出了怒吼,野豬發抖了。」

  這以後,不僅岩下願意合作,河田也主動地要求多為「反戰同盟支部」做點事情,終於寫成了《再也不要為騙人的天皇賣命了》,裡面寫道,「在我們日本士兵兵敗城下的時候,戰死異鄉的時候,饑寒交迫的時候,餐風露宿的時候,天皇陛下在哪裡呢?他在我們的身邊還是頭頂?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無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應該讓我們這些血肉之軀承受刀槍。可是,在我們背井離鄉過著非人的生活的時候,隨時遺屍他鄉的時候,天皇和官僚們卻在巍峨的宮殿和舒適的辦公樓裡,踏著柔軟的地毯……為什麼要讓我們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樣的短暫,可是天皇和政府卻驅使我們侵入別的國家,讓我們同和我們一樣無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殘殺,為什麼這樣輕視我們的生命,簡直把我們看得像蟲子一樣……」

  彭伊楓看了這篇文稿,非常高興,說:「還是有文化好,有文化當俘虜都是高級俘虜。這篇文章有說服力……給河田每天加二兩肉。」

  王淩霄不同意給河田加肉,說:「鬼子搞等級,我們不能助長這種等級歧視,要加都加。」

  後來達成的協議是,給河田和岩下每人每天增加一個雞蛋,仍然住在一起,不過不許動武了。

  根據岩下的回憶,王淩霄也幫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請尊重我們的生命》,裡面寫到了思鄉之情,寫到了對於天倫之樂的渴望,寫到了自己在中國戰場上的種種遭遇和內心的痛苦,最後說,「我們和中國的士兵百姓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我們不能繼續受害和加害別人了,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們變成了鬼,我們要重新回到人間。」

  這兩篇文章由曾見湖刻印到《陣線報》上,再由「皇協軍」內線在陸安州散發,雖然沒有達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還是在日軍下層官兵中引起騷動。

  「老頭子」來到杜家老樓的那天,王淩霄是有感覺的。早晨剛剛吃過飯,支隊部的部隊就集合起來,沿杜家老樓、桂氏莊園和白塔畈一線通道撒開了警戒,接著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旅長唐春秋和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也騎馬從船兒沖方向過來。王淩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發生了。

  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岩下轉移到另外一間封閉的房子裡去,那個上午包括鄭莘禪、黃花菜以及一個排的警衛人員,只能在院子裡面活動。然而,透過桂氏莊園「反戰同盟支部」那間瓦房的窗戶,她還是從遠處的山路上看見了那頂軟篷滑竿。她不用打聽就知道是他來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夠掠過山坡的樹木草叢,穿過軟篷滑竿的布簾,看見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

  一定是他!

  一個上午,王淩霄心猿意馬,有幾次差點兒遏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走出這個院子,到杜家老樓去,到他身邊去!去向他訴說,去向他解釋,爭取他的原諒或者繼續不原諒。無論他原諒還是不原諒,她都會得到解脫,她再也不會背負那樣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靈魂受盡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設想了許多場面,也許這些設計全都派不上用場,她一見到他,恐怕就會止不住地撲進他的懷裡,先把眼淚哭幹再說。也許他會推開她,會冷冰冰地問,你是誰?那麼她該怎麼辦呢?不,不會,儘管她傷害了他,但他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不僅因為他是男人,更因為他是一個胸懷寬廣的男人。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她呢,為什麼不派個人來通知她?

  她想他肯定已經知道她在哪裡了。《陣線報》幾乎覆蓋了陸安州的千山萬水和大街小巷,還有那個名叫《一條腿》的活報劇,更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氣息,他一定心有靈犀。

  她最終沒有貿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關注從杜家老樓到桂氏莊園的那段路程。每當有一個軍人出現,她的心就會怦然而動。中間田紅葉還到桂氏莊園來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來接她的,可是田紅葉只是到莊園的外面,同警衛排長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那一陣子她的心頭突然湧上了悲愴的感覺,一種被冷落被遺棄甚至被報復的苦澀油然而生。

  再往後,她看見一干人等離開了杜家老樓,她的目光緊緊追隨那隊人影,幻想著奇跡出現,譬如他們突然停住腳步,譬如他身邊的彭伊楓驚喜地向桂氏莊園走來,譬如他們全部轉向她這個方向……在出現幻覺的時候,她甚至站了起來,整了整軍裝……最終,她沒能控制自己,沖出門外。她從桂氏莊園西邊的那條小路抄了過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們……但是她沒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樹的背後。在大約一百多米的距離上,她看見了他跟在滑竿後面的身影,儘管離得很遠很遠,但她還是明白無誤地看出來,那是他,千真萬確是他!頎長,威嚴,步履從容……她幾次遏制了撲上去的衝動,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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