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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方索瓦說,「如果想做,總是機會,沒有機會,也可以創造機會。因為這件事情存在著很大的可能,天茱山國共兩軍對漢奸都是恨之入骨,一旦掌握漢奸眷屬信息,方便下手之日必然下手。」

  松岡沉吟道,「方君之計,本人也曾數次籌劃。如此一來,既轉移了『皇協軍』的仇恨,也斷了他們的後路,一石二鳥,實乃良策。但是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擔心。如果他們把這些眷屬生擒而不是殺死,那就麻煩了。人質到了他們的手裡,『皇協軍』還能靠得住嗎?」

  方索瓦說,「太君深謀遠慮。這一點,我也想到了。但是,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絕,我自有辦法。」

  松岡說,「事關重大,還要從長計議。」

  方索瓦說,「我會安排周全的,萬一出了岔子,可以把責任算在桃花塢自衛團身上,太君把我交給他們,仍然可以保持穩定。」

  松岡搖頭道,「那怎麼可以,『皇軍』怎麼能做那種出賣朋友的事情?這件事情容我再考慮考慮,確保萬無一失。」

  松岡離開之後,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過了幾天,「皇協軍」裡出了一件事情,常相知手下的一名中隊長帶領一個排嘩變了,直奔豫南投奔抗日遊擊隊去了。與這件事情同時發生的,是松岡收到了一封密信,揭發年初農曆二月二十七日,宮臨濟組織秘密會議,商討對付「皇軍」控制和脫離「皇軍」的對策,甚至提出了「分期分批,站穩腳跟,裡應外合」的策略。

  「皇協軍」一個排嘩變,松岡只是感到震怒,但是這封密信卻讓松岡倒吸一口冷氣。他派人把「皇協軍」一團團長馬甫金秘密找來,給馬甫金三點承諾,一是如果「皇協軍」發生變化,將由馬甫金取宮臨濟而代之;二是一旦由馬甫金統率「皇協軍」一師,師、團、營、連軍官的薪水,按照八百、六百、四百、二百的比例增加,排長月薪一百五十塊大洋。松岡並且當場讓人給馬甫金封了三千塊銀元。三是絕對保證馬甫金本人和眷屬的安全。

  有了這三條,馬甫金沒有太費多少躊躇,就把今年春上團以上軍官秘密商議的情況一五一十向松岡抖摟出來了。松岡囑咐馬甫金,這段時間加強對宮臨濟以及二團和三團的監控,同時要把一團營連軍官中的動搖分子摸清楚,想法換成忠於「皇軍」的人。松岡還另外給了馬甫金兩千塊銀元作為秘密活動經費,收買營連軍官。

  這項工作做完了,松岡才把宮臨濟叫過去,倒是和風細雨。松岡說,「自從『皇協軍』一師隨松岡聯隊行動之後,『皇軍』對一師天高地厚,補充裝備,恢復建制,提拔軍官,保護家眷,等等。可是『皇協軍』對『皇軍』怎麼樣呢?毆打『皇軍』優秀士兵荒木岡原,毆打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私藏傳播抗日傳單,公然有人背誦《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公然不斷有人同天茱山抗日分子秘密接洽,公然狙擊『皇軍』親密盟友方索瓦,這些難道都是你們應該做的嗎?」

  松岡本來是克制自己的,但是在列舉上述事實的過程中,嗓門不斷提高,大約是這些事實激起了他的憤怒,甚至還有委屈——「你『皇協軍』實在是太不夠意思了,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對不起『皇軍』的事情!」

  宮臨濟耷拉著腦袋,內心恐懼到了極點。松岡說的一點兒也沒錯,那些事情千真萬確是他的手下幹的。自從跟隨松岡聯隊駐屯陸安州以來,他的部隊好像從來就沒有消停過。新四軍和國民黨軍隊不厭其煩地派人到軍營滲透,官兵的手裡出現了傳單,「愛國證」屢屢清除不盡,《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家喻戶曉。前天拉走的那個排,就是新四軍策反的結果。更嚴重的,是同「皇軍」對抗甚至動手,還差點兒把漢奸之最方索瓦幹掉了。這一樁樁一件件如板上釘釘,松岡一筆筆都給他記著呢。

  可是,宮臨濟也有宮臨濟的難處。在桃花塢看望老父,老父老淚縱橫,跟他探討當漢奸的意義和結局。老父說,「賣國哪能賣出好價錢呢?國家都沒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用得著你,把你當個小人;用不著你,小人都當不上,那就是狗。兒啊,別說為國家了,就說為自己能有個安穩的窩,老父有個不被人家扔爛襪子臭魚頭的墳地,這個漢奸師長咱就別當了。」

  老父是老了,雖然說在桃花塢享清福,但是老父的日子是在惶惑和驚恐中度過的,老父剛剛七十歲的人,就像滄桑苦海裡泡出來的耄耋老人。老父在說那一番話的時候,眼神是那樣渾濁,那樣無助,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不能不考慮後路,人生苦短,他既然已經達到了擁有三千人馬的地位,那麼他就有條件選擇往後的路。是跟日本鬼子一條道走到黑,還是伺機反戈,一舉由人人不齒的漢奸而成為民族英雄。人的歷史往往就是在一瞬間、一個關鍵的環節改變的。在最後的選擇確定之前,無論是加害抗日分子還是得罪松岡,都是不明智的、淺薄的,都是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的。他還要等等看。

  宮臨濟說,「太君息怒,『皇協軍』出了一些問題,主要是抗日分子滲透得太厲害。我聽說不光是『皇協軍』,『皇軍』部隊裡也出現了污蔑天皇陛下的傳單,這些東西防不勝防啊。」

  松岡更生氣了,說,「『皇軍』有攜槍叛逃的嗎?你要認真查處,該果斷的要果斷。」

  宮臨濟說,「哈依!」

  松岡當面敲打宮臨濟,實際上也是為了觀察宮臨濟的表情。這個人越來越不可信了,自從把他們的家眷接到桃花塢,姓宮的對「皇軍」的態度就有點曖昧。這說明什麼?說明心虛,說明包藏禍心。

  松岡這次沒有提密信的事情,他也需要時間觀察。但是他給方索瓦下了一道命令:可以啟動「拋磚」計劃,近日拿出詳細方案,待「皇軍」批准後執行。

  六

  這段不到兩公里的路程,荒木岡原和岩下走了兩天。兩天之後,荒木岡原絕望了。就像有一個無形的磁場,始終在排斥他們接近目標。目標就像圓心,而這兩公里就像半徑,他們就在這個距離上做弧線運動。在他們和目標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那是在兩座陡峭的山峰之間的一個近一公里寬的峽谷。荒木岡原最初判斷,附近會有一條通向目標的道路,哪怕是羊腸小道,或者是山洞,但是沒有。根據山勢坡度,荒木岡原分析通道可能是在西邊的淠水河岸,他幻想出入口是在臨河的石壁上,是樹木掩蓋著的山洞。

  岩下認為,出入口應該在東邊,因為上次看見的馬隊,像是馱運什麼物資,是從東往西去的,而回來馬背上卻是空的。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是在什麼地方消失的,但顯然不會從東邊繞個圈子再跑到西邊去。

  荒木岡原看著西邊的天空,看了很長時間才說,「岩下君你是對的。我們在山的內側行動,很容易暴露。還記得那個山洞嗎,我們再退回去如何?」

  岩下心裡一陣欣喜,荒木岡原能夠用這樣的口吻跟他說話,說明他在荒木岡原的心裡,位置有了提升。岩下說,「我們應該返回陸安州,把這個情況向松岡大佐閣下報告,派部隊來襲擊。」

  荒木岡原說,「岩下二等兵,你錯了。我說的退回去,並不是要退到陸安州,而是要找到一條相對平緩的路線,向南,再向南,直到摸清出入口。我們不能向太君報告一個似是而非的情況,不能把『皇軍』主力帶到一個進不去出不來的地方。為此,我們還要繼續辛苦,為『皇軍』主力進山掃清一切障礙。」

  岩下吃驚地看著荒木岡原,他實在鬧不明白,這個魔鬼到底長著一副什麼樣的腦袋,到底受著什麼力量的支配。岩下說,「可是我們的糧食,藥品,還有體力,都已經耗盡了,我真是走不動了。」

  荒木岡原說,「岩下君,你還可以呼吸,一個仍然可以呼吸的士兵是不可以放棄戰鬥的。我命令你,站起來,跟我走!」

  他們終於又找到了那個山洞,退了出去,從西往東,從北向南,開始了第二輪跋涉。

  第二天,他們摸到了隱賢集西北約五公里的一個山岡上,感覺上已經返回人間了,因為他們看見了山下有一個小村莊。再也不敢往下走了,便在山上找了一個便於隱蔽的地方,觀察山下的情景。透過清晨的薄霧,可以看見嫋嫋炊煙。岩下的喉結不停地蠕動,咽著口水說,「下士官閣下,太想吃點東西啦,有碗熱湯就好了。」

  荒木岡原盯著小村莊不吭氣。

  岩下說,如果山下有行人就好了,可以把他打死,行人身上總是有吃的東西。

  後來他們看見了一個女孩,挑著一副空水桶,看樣子是到村後河邊汲水。那條河不到一百米寬,可能是淠水河的分支。早晨的陽光照在女孩的身上,像一副流動的油畫。岩下又說,「真想喝點熱湯啊!」

  荒木岡原說,「是想看那個女孩吧?我警告你,你要管住你的生殖器,在這裡是絕對不可以的,不能發生任何暴露目標的事情。」

  岩下說,「真餓啊!餓得根本就沒有性交的欲望,只是想喝一口熱湯。」

  荒木岡原說,「看看你的樣子,蓬頭垢面,野人一樣。你會讓她尖叫的。」

  岩下說,「夜裡摸進去行不行?」

  荒木岡原說,「絕對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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