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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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英山抬起瘸腿,蹦躂兩下,一仰腦袋說,「能抓活的,當然不要死的。什麼叫靈活機動,連這個都不懂?」 馮存滿兩腿一併說,「明白了,我才不會聽那個死腦筋團長的瞎指揮呢!」 霍英山說,「但是有一條,不管是活的死的,都得給我扛到杜家老樓去,不能讓他們搞到船兒沖去。不管他是活著溜走,還是落到唐春秋的手裡,我都拿你是問。」 馮存滿的兩隻腿又並了一下說,「明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上午九點十分,設在月亮嶺北三裡的觀察哨終於傳來了暗號,各路人馬立即進入臨戰準備。又過了十分鐘左右,果然就見從安豐方向過來一支馬隊,遠看有十幾個人,近看是八個人。 霍英山擎著望遠鏡,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他發現馬隊不走了。 馬隊本來是縱隊小跑的,在快要進入烏雲嶺山口的時候,就停了下來,幾個人在馬背上東張西望。馮存滿挨在霍英山的身邊,緊張地問,「狗日的是不是發現了?」 霍英山鐵青著臉說,「閉嘴!」 東北方向的唐春秋也發現方索瓦的馬隊停了下來,但他認為方索瓦未必發現了他們的企圖。因為這一帶地形本來就是一個打伏擊的天然所在,方索瓦作為有經驗的軍人,警覺是正常的,關鍵要看這邊能不能沉得住氣。這時候唐春秋最擔心的就是有人亂打槍,尤其擔心霍英山的隊伍。槍聲一響,那就功虧一簣。 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馬隊停步不前,霍英山和唐春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偌大的伏擊場上空,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突然,馬隊動了起來,但只有兩匹馬,揚起四蹄,騰空而起,向烏雲嶺下箭一樣疾馳而來。眼看這兩匹馬已經快要進入伏擊圈了,後面的馬隊還是駐足觀望,也就是說,每兩匹馬之間的間隔至少有一公里——方索瓦要把他的馬隊編成四組拉成三四公里的間隔通過這個險象環生的地段。 在東北和西北兩個方向,唐春秋和霍英山同時在心裡叫了一聲,「不好,狗日的化整為零了。」 所有的槍口都抬了起來,在月亮嶺東部約一平方公里的山巒叢林裡,三百多根食指都貼上了扳機,只等一聲令下,子彈便如瓢潑大雨瀉入山谷。 但是,沒有命令。唐春秋沒有發出射擊的命令,霍英山也沒有發出命令。 唐春秋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日的果然狡猾,第一匹馬上肯定不是方索瓦,但是只要放過了第一組,就會有第二組、第三組分別沖出伏擊圈,那麼方索瓦到底在第幾組呢?不打吧,就有可能都放過了,打吧,後面的又有可能掉頭逃跑。唐春秋當機立斷,命令身邊的參謀,帶領騎兵排出擊,從側翼包抄跟蹤方索瓦的第一組,但是不要開槍,直到後面打響。同時傳令孟秋,收攏口子,準備攔截。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從身邊溜過,唐春秋緊張得快要暈眩了。好在沒有人擅自開槍,為了這一點,他對霍英山不僅充滿了感激,也充滿了敬佩。這個過去他一向不放在眼裡的土包子,這個經常出其不意地給他製造麻煩的前敵人,在抗日的問題上,還當真有整體意識和全域觀念。唐春秋想,打完這一仗,消滅了方索瓦,他一定要到杜家老樓,跟霍英山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家常,共商抗日大計…… 好了,方索瓦馬隊的第二組開始行動了,唐春秋已經定下決心,伏擊的時機定在方氏馬隊第二組快要脫離伏擊圈之前、第三組進入伏擊圈之後。他料定了方索瓦不在第二組就在第三組,倘若不在這兩個組,那就是天不助我了,方索瓦太厲害,連老天爺都幫他。可是唐春秋堅信方索瓦只能在第二組或者第三組,至少也在第四組,無論他怎樣狡猾,他都不可能在第一組。好了,再等三分鐘,再等三分鐘一切都將浮出水面,他甚至在心裡祈禱,千萬要沉住氣啊,千萬不能亂開槍啊!只需要兩分鐘了,兩分鐘啊,不不,快了,就快了,只需要一分鐘了,方索瓦就灰飛煙滅了!只要再堅持一分鐘,我們天茱山國共兩軍就在抗戰史上寫下重重的一筆…… 槍聲,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槍聲驟然響起,霍英山感覺到頭皮像是轟然炸裂,差一點兒就暈了過去。在把握狙擊時機的問題上,他和唐春秋同樣經歷了熬煉,而且從靈魂深處達成了高度的默契。他也看出了方索瓦的企圖。敵變我變,他的應對措施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出來了。玩這種遊擊戰術,他比唐春秋更加得心應手,他也想到了攔截跟蹤方索瓦的第一組,同時派作戰科長劉慶唐帶領一個排從西邊迂回,紮緊伏擊口子。他也看見了方索瓦的第二組蠢蠢欲動了,他的想法同唐春秋驚人地一致起來。他也在等待那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那個唯一可以成功的時機。他攥著懷錶,幾乎把這個玲瓏的金屬物件攥出了水。他也在心裡禱告,堅持啊同志們,最後的勝利,往往就在最後的堅持之中。只要方索瓦的第二組未離開,只要他的第三組進來,那就打吧,放開手腳打,掄起膀子打,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只要再等一會兒,一定要堅持幾分鐘……不,只需要一分鐘了,第二組已經進來了,第三組已經動身了,看啊,他們正在馬不停蹄地向這邊奔來,正在像利劍一樣向他們的死亡地帶開進,只需要一分鐘了…… 可是,還是有人在最不該開槍的時候開槍了。 驚破沉寂的槍聲就像一根導火索,將整個月亮嶺伏擊圈全都點燃了。一瞬間,從山頂上,從山坡上,從山根處,從樹幹的背後,從草棚的縫隙裡,從岩石的後面,出現了幾百道火舌。 轉眼之間,在這片小小的山谷裡,只能聽見由槍炮聲組成的驚濤駭浪,硝煙彈雨幾乎覆蓋了這山上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棵小草…… 霍英山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哪個狗日的開的槍!」這一聲罵使他迅速清醒了,他舉起望遠鏡,看見已經在火網邊緣的兩匹戰馬,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槍林彈雨驚呆了,高高地揚起前蹄。馬背上的人顧不上還擊,揮舞馬鞭,拼命地抽打。只見一匹棗紅馬仰天嘶鳴,原地騰空,調頭奔出火網後,轟然倒地。沒進入火網的第四組兩騎疾馳而至,其中一人翻身跳下馬來,迅速將倒地者架上馬背,縱身躍馬,雙騎向安豐方向奪路而逃。 霍英山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了,撩起瘸腿,向旁邊興奮射擊的馮存滿踢了一腳,「媽的,還打個鳥毛灰,給我追!」 八 沒有人知道最早的一槍是誰打響的,除了常相知。 二團三大隊駐地顏莊離月亮嶺直線不過二十裡路,繞道也不到三十裡,急行軍不應該超過兩個小時。常相知帶著一個連的兵力,五點鐘天還沒亮就離開了顏莊,七轉八轉,八點多鐘才趕到月亮嶺南側。這時候派出去尋找李伯勇的楊家嶺回來了,很神秘地向常相知報告,說這次行動不僅是李伯勇一夥人,天茱山的新四軍和中央軍都來了。常相知聽了報告半天沒吭氣,楊家嶺問下一步該怎麼辦,常相知沉吟片刻回答,「怎麼辦?涼拌。」 過了一會兒常相知又交代楊家嶺,「你去告訴李伯勇,要麼回頭是岸,回來就是死路一條。」楊家嶺眨巴眨巴眼睛,開始有點犯渾,後來就一拍腦門說,明白了。「這小子目無軍紀,擅自狙擊『皇協人員』,罪該萬死。」 楊家嶺帶人趕到李伯勇的狙擊陣地,把團座的話如實傳達了,李伯勇說,「對不起大哥了,老弟實在受不了鬼子的欺負,我們一忍再忍,何時是個了啊?這一次行動,全是我一手策劃的,不能連累長官。到時候你們一根繩子把我捆了,交給松岡老鬼子,要殺要剮全由他,長官們也就解脫了。」 楊家嶺說,「回去死路一條,這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不回去呢,那就聽天由命吧。」 李伯勇說,「那怎麼行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殺人償命,天塌下來總得有人扛著。我不能讓你們幫我背黑鍋啊!」 楊家嶺說,「別這麼說,你是事主,你跑到天茱山,這筆賬就算在新四軍和中央軍的身上。你回去了,我們反而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李伯勇聽了這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說,「大隊長,請轉告團座,謝謝你們為我指點迷津。小弟也有一句話,當初當漢奸,我們大家並非死心塌地,都是一步一步拖進來的。可是當漢奸有什麼好處?心裡苦得很,還要強作笑臉給鬼子當孫子,鬼子又何嘗把我們中國人當人,一樣的幹活兩樣的飯,還動不動就搜查,動不動就殺人。」 楊家嶺說,「你說的這些,大哥心裡都有數,不過忍氣吞聲靜觀其變罷了。如今你先走一步,也算是為大哥鋪個後路。兄弟就此一別,來日或許有重逢的日子,也不枉當了一回中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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