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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松岡又把眼光投向夏侯舒城,幽幽地看著,問道,「夏侯先生有何高見?」

  夏侯舒城說,「松岡先生是很懂中國情態的。既然松岡先生把陸安州作為戰爭用糧的供給基地,那麼就應該有一個長遠計劃。發展生產不能僅靠城內這一塊的工業,徵集糧食更不能一味依靠武力。強行徵收,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其實就是自殺。陸安州近兩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有四成以上良田,佔領軍應該給政策,給保障,讓農民恢復生產,大河豐盈了,小河自然也就有水了。」

  松岡沉吟不語。原信說,「夏侯先生的意思是,『皇軍』的征糧工作,只能等到秋收?」

  夏侯舒城說,「我是說,征糧得首先有糧,老百姓手裡沒有糧食,你就是把他的皮扒了,也只能熬他的骨頭,那也沒有多少油。你把他的種子都征了,最後我們大家就只好同歸於盡了。」

  原信怒目而視夏侯舒城說,「豈有此理!簡直是阻撓『皇軍』征糧!我就不信,陸安州的糧食已經山窮水盡,民間一定有所儲存。就是你們這些『皇協』官員姑息養奸,與刁民串通一氣,才使『皇軍』的征糧工作困難重重。」

  夏侯舒城吸了兩口雪茄,看著原信說,「原信先生剛才說我們這些『皇協』官員姑息養奸,與刁民串通一氣,這種說法我不能接受,請你拿出證據。」

  原信說,「征糧工作屢次遭到破壞,就是證據。」

  夏侯舒城把目光投向松岡說,「松岡先生,我不知道原信先生的話能否代表您的本意?」

  松岡說,「我想知道夏侯先生提這個問題的本意。」

  夏侯舒城說,「如果松岡先生也是這麼認為,那麼,請允許我辭去這個『親善政府』市長的職務。」

  松岡的表情激劇變化,衝口而出,「為什麼?」

  夏侯舒城不緊不慢地說,「因為『親善政府』不受信任,我沒法同原信先生合作。」

  原信「呼啦」一下站了起來,以拳擊掌,吼道,「簡直是要挾!」

  夏侯舒城笑笑,把掐滅的雪茄從容地點燃,神情專注地吸了一口。

  松岡哈哈一笑說,「夏侯先生,不要生氣,原信君,不要著急,諸位都是為了東亞共榮事業,目標一致,還須同舟共濟。至於征糧嘛,是一定要征的,是在清剿中征,還是先種後征,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會議開得不了了之,松岡把原信和方索瓦留下密談,原信餘怒未消地說,「夏侯舒城大大的靠不住,按照他的想法,『皇軍』不僅不能去搞糧食了,反而還要給老百姓提供種子呢。」

  松岡說,「他並沒有說要給種子啊。」

  原信說,「所謂的給政策,給保障,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中國人終究是中國人,他們是不會誠心幫助『皇軍』做事的。」

  松岡看了方索瓦一眼,制止道,「原信君,不要動輒把問題上升到民族高度,我們還是就事論事。」

  方索瓦倒像是並不介意,沉吟道,「以敝人之見,夏侯先生的說法不一定沒有道理。我們要有長遠眼光,光靠挖地三尺確實不是長久之計。」

  原信說,「我們都不要在這裡坐而論道,關鍵是要拿出辦法。」

  方索瓦說,「松岡大佐的一貫指導思想是通過懷柔的辦法感召民眾,這個辦法比挖地三尺好。一方面征,一方面種,讓老百姓看到收成,他就願意把存糧交出來。」

  松岡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認為夏侯先生的看法是有遠見的。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在陸安州搞一個試驗,譬如開闢一個『親善』田園,由『皇軍』和『皇協軍』種出一塊模範田,讓各區縣的『皇協』職員都來參觀,推動糧食生產。」

  原信睜大了眼睛,「太君,那清剿工作……」

  松岡向原信擺了擺手,踱了幾步,看著方索瓦說,「我想來想去,這件事情還是放在方君那裡做。做『親善』的模範,也做生產的模範。不知方君意下如何?」

  方索瓦說,「可以。桃花塢有千畝良田,官田三百三十餘畝,做模範田綽綽有餘。」

  五

  幾天之後,陸安州東南的桃花塢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象:在小蜀山腳下的一片盆地裡,由方索瓦出面雇用當地農民平整了一百多畝水田,阡陌縱橫,水天一色。日本兵的一個中隊和「皇協軍」的兩個中隊,分別由日軍少佐原信和「皇協軍」大隊長楊家嶺督陣,日軍在南,「皇協軍」居北,各列一邊,排成一行,由東向西開展插秧競賽活動。松岡大佐別出心裁的「模範試驗田」正式誕生了。

  日軍士兵參軍前多是學生,不會插秧,方索瓦找來一些老農示範,這些鬼子很快就學會了。學會了就一絲不苟地插,起初還縱橫打了線格,以保證行距和間距相等。「皇協軍」雖然多數出生農家,但是多年沒有下田,早已不耐煩這拖泥帶水的營生。一邊插秧一邊罵罵咧咧,說不知道是哪個狗日的出的餿主意,當漢奸還要來插秧。說好了當漢奸就是吃香的喝辣的,當漢奸就是想搞誰家的閨女就搞誰家的閨女。早知道當漢奸還要下地種田,老子還不如不當漢奸呢!

  過了兩個小時,日軍的插秧技術越來越熟練,一聲不吭,成排後退。那秧也插得很像回事,縱橫成線,方方正正,而且入泥恰到好處,不深不淺。從東往西看,一串黑色的頭頂;從西往東看,一串整齊的屁股。

  「皇協軍」這邊卻是一片狼藉,士兵們東一個西一個,隊形早就亂了,有的在前,有的在後,有站在田裡聊天的,有蹲在一邊抽煙的,有伸懶腰的,有打哈欠的。大隊長楊家嶺對插秧也是一肚子氣,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邊涼快去了。

  到了中午,松岡大佐帶著宮臨濟、夏侯舒城一干人等以及各區縣「皇協」職員過來觀摩,一看南北兩邊,涇渭分明。南邊一片齊刷刷新鋪就的綠茵,北邊則是亂糟糟的,秧苗橫七豎八,不少漂在水面。松岡看了看宮臨濟和夏侯舒城,咧嘴笑了說「,二位長官,看看這塊田,你們中國的很多問題,從這塊水田裡就能得到答案。」

  宮臨濟的臉色灰綠,憤憤地左顧右盼,嘴裡嘰裡咕嚕地罵著楊家嶺,說:「這些混帳東西,也忒不給老子長臉了。」

  原信跟在後面說,「你們『皇協軍』,打仗的不行,種田的也不行。」

  這時候夏侯舒城說話了,「誰說不行?你告訴他們,這是給他自己家裡種田,你看他行不行?」

  原信說,「這樣的工作姿態,是不應該吃飯的,中午應該讓他們餓肚皮,重新插秧,直到達到『皇軍』的標準,才能吃飯。」

  松岡向前走著,微笑不語。

  松岡等人離開之後不久,原信就讓傳令兵吹哨子開飯。吃飯集中在桃花塢東頭學校的操場上,日軍在南邊,「皇協軍」在北邊。開始「皇協軍」沒在意,各吃各的。鬼子吃飯前還排隊,吟誦給天皇的致敬詞:感謝吾皇,賜我食物。稻米麥面,壯我筋骨;泉水香湯,沐我心靈……

  「皇協軍」暗暗嗤笑,說狗日的日本人大白天講鬼話,這食物都是陸安州老百姓種出來的,關天皇屁事!

  吟誦完畢後,日本兵就圍成十幾堆,一聲令下,開始進餐。鬼子進餐動作很快,全都埋頭苦幹,只聽一片呼呼啦啦的扒拉聲和咀嚼吞咽的聲音。「皇協軍」這邊比較自由,可以邊吃邊走動。後來一個班長發現了問題,聳起鼻子聞了聞,再聞聞,就跑去找排長李伯勇,神神秘秘地說,「排長你聞聞。」李伯勇也聳起鼻子,深深地吸了幾下,再深深地吸幾下,然後就一拍屁股吼了起來,「我日他娘,給日本人吃紅燒肉大米乾飯,給老子吃二米飯白菜豆腐。這雞巴飯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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