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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三

  陸安州的街面上,松岡大佐的腳步聲越來越少聽到了。偶爾出現,松岡的神情也似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依然微笑,依然矜持,依然做著慈祥的表情和手勢。但是,從他的眼鏡後面的眼睛裡,時不時地會散射出驚覺的一瞥,他的笑容會因某個突然的發現在瞬間凝固,手勢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停在胸前或者某個就近的部位。

  連原信都看出來了,松岡大佐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儘管陸安州的「親善懷柔」工作仍然是江淮地區首屈一指的;儘管較之其他「皇軍」駐屯軍,松岡聯隊自進駐陸安州以來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但是,松岡大佐還是漸漸地不自信了,甚至變得疑神疑鬼了。

  事實上,自從踏上陸安州的土地,松岡的內心幾乎從來就沒有鬆弛過,那是原信無法體驗的感覺。作為獨當一面支撐一個方向的首席長官,松岡所肩負的責任、所承受的壓力,比起羽翼之下的軍官們,不知道要多多少倍。

  更何況,還有一個高深莫測的沈軒轅和他的「秘密軍事基地」呢?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最器重的軍官和最器重的士兵都在那片神奇的山林裡杳無音信。然而,那裡所潛在的危險遠遠不是這些。也許,有那麼一天,會從那片深邃的山林裡飛出一支天兵天將來,把松岡聯隊化為灰燼。

  松岡是個明白人,正因為如此,石原次郎才把駐屯陸安州的任務交給他。也正因為把陸安州的駐屯任務交給了他,他才必須更加清醒。「親善」工作,「清剿」工作,糧食問題,情報問題,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問題,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是大問題。用如履薄冰來形容松岡現在的心態,實不為過。

  有一天松岡突然做了一個美夢,他夢見了一個赤裸的美女,那是一個豐腴的少婦,她靜靜地躺在遠處,挺拔的胸脯和光滑的腹部連成一座凹凸有致的山巒,在天幕的襯托下沐浴著晚霞,通體繚繞著聖潔的光暈。他在恍惚中看見了那片豐美的水草地,那針葉松一般纖秀的小草們在晚霞的映照下跳動著金色的光澤,昭示著生命之源的勃勃生機。他伸出了自己的舌頭,他想去探索那片美麗的沼澤。但是他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蛇頭,吐著紅紅的信子,他扭動著變幻著,變成一根長長的動脈一樣的管道。他要探索的那個地方原來是一口幽深的古井,裡面有許多泉眼,通向陸安州的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大米、白麵、綠豆、棉花、蠶絲、芝麻和蕎麥,還有最受日本「皇民」喜愛的糯米,就像珍珠和乳汁一樣,從他的身軀裡,從那動脈一樣的管道裡流向「皇軍」的輜重部隊,流向港口上停泊著的大腹便便的輪船,流向東京和大阪的街頭,芳香彌漫,祥雲繚繞。「皇民」們雀躍歡呼,呼喊著松岡的名字,到處追逐松岡的身影,把鮮花和美酒送到他的手上。後來他看見那古井的四周在一點一點塌陷,原本像美婦的肚皮一樣平坦和豐腴的江淮土地,漸漸地失去了水分,漸漸地失去了光澤,漸漸地起了褶皺,漸漸地變成了醜陋不堪的老嫗。他在得意中矜持地微笑,環顧四周,這時候他發現了宮臨濟和夏侯舒城,還有董矸石、方索瓦、王月鳳等人,還有那些穿著新四軍軍裝的人和穿著中央軍軍裝的人,還有農民打扮工人裝束的陸安州人,小商小販,乞丐娼妓,耍大刀的,賣燒餅的,甚至還有蒙面強盜、小偷扒手,他們也在向他微笑,在微笑中把他圍得水泄不通。他在那一瞬間聽到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喊,笑裡藏刀啊笑裡藏刀!他警覺地循著那聲音看去,卻是一無所有,而此時宮臨濟等人圍在他的身邊,微笑變成了獰笑,那些圍著他的人正揮舞大刀,拼命地砍擊他的腦袋……

  松岡在痙攣中醒來,渾身冷汗淋漓。

  自從做了這個夢之後,松岡連續好幾天站在作戰圖前觀看陸安州地形圖,常常看得走神。從圖上,他看見了西邊那一片茂密的山林和險峻的山路,看見了在雲蒸霞蔚的山坳裡,一股呼呼升騰的殺氣。他用鉛筆在圖上描了許多道道,那是他設想中的進攻路線;也標注了很多點點,那是他設想中炮火摧毀的目標。這裡是中央軍的旅部,那裡是新四軍的支隊部,而被他用鉛筆塗抹得最為粗重的,是天茱山深處那一片被稱之為無人區的老林子——松岡大佐從來就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無人區。石原次郎也數次敦促他繼續派出可靠力量進入老林子偵察,江淮派遣軍已經調用飛機在那片老林子上空盤旋了數次,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航拍照片顯示,那片老林子裡有建築,甚至還有規則的農田——無論如何,那裡有人是肯定的。只要有人,他們就一定是松岡圖上作業的目標。

  每次做完想像中的或者說預計中的作戰規化,松岡的最後一筆總是落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標注為居民點的一大片地方。而這個地方正是他的站立點,他和他的主力棲身的地方——陸安州城區。在視察歸來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咬緊牙關攥緊雙拳痛下決心——一旦駐屯任務解除,撤出陸安州的命令下來,他要向他的部隊頒佈解禁令,凡兄弟部隊在佔領區所得之利益,包括獲取物資,包括獲取女人,也包括精神之獲取如殺人放火,一任官兵們縱情享受。殺誰都行,只要是中國人,統統無所謂!

  當然,這還只是設想而已。松岡也搞不清楚,他的駐屯任務何時才能解除。那該死的、弄得他坐臥不安的糧食徵集任務,何時才能交給別人。現在,他能不殺人儘量不殺人,能不放火儘量不放火。他只是交代原信,暗中制定一個計劃,內容包括撤出陸安州的時候所要炸毀的目標和所要解決的人物,以及爆破的具體方案和捕殺的措施。原信驚駭地發現,在松岡交代的爆破目標中,陸安州像樣的為數不多的建築物幾乎全部都在其中。也就是說,一旦松岡聯隊撤離陸安州,隨後給陸安州帶來的,就是毀滅性的爆炸,陸安州或許從此就從地球上消失了。更讓原信驚駭的是,在松岡交代要捕殺的名單中,幾乎囊括了現在正在為「皇軍」效力的所有的「皇協」人員,其中包括宮臨濟、常相知、馬甫金、夏侯舒城、王月鳳,甚至連董矸石也不例外,只剩下一個方索瓦。

  原信問道,「假如把宮臨濟和他的團長們都殺了,假如以後還是『皇協軍』一師配合本聯隊,那誰來當師長團長呢?」

  松岡笑道,「中國什麼都缺,但唯獨不缺當官的。把宮臨濟殺了,哪怕殺得毫無道理,但是你只要任命一個新的師長,他馬上就能幫你找出道理。」

  原信又問,「假如這些人都是不可靠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相信方索瓦呢?」

  松岡向原信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平行手掌向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殺不殺,不是因為可靠不可靠,而是因為可用不可用。」

  原信瞪著一雙金魚眼,茫然地看著松岡。

  松岡說,「原信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以後你會明白的。」

  原信還是一臉懵懂,但是響亮地回答,「哈依!」

  四

  根據石原次郎的指令,松岡召集日偽要員會議,傳達了江淮派遣軍電令的要點。自從日軍佔領武漢之後,武漢也就成了一個傷心地,李宗仁在北,陳誠在南,新四軍的部隊在天上地下水裡岸邊,神出鬼沒,使日軍南下南昌和長沙的計劃屢次受阻,因此對糧食的需求源源不斷。

  松岡在會上一反常態地大發雷霆,說是征糧工作越來越艱難了,「皇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來的糧食,沒出陸安州,總是被身份不明的人劫走,看來破壞分子的情報相當準確,一定是內部出了問題。你們「親善政府」和「皇協軍」都有責任,要在內部進行清查。原信也氣勢洶洶地說,一定是有了奸細,「親善政府」和「皇協軍」內有不少人是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皇軍」已經有所察覺,如果你們自己不能把這些人查出來,「皇軍」的憲兵大隊就要動手了。

  在具體到行動計劃的時候,「皇協職員」和「皇協軍」軍官都不吭氣。松岡逼著讓大家認領任務指標,夏侯舒城說,「作為『親善政府『官員,我對貴軍的糧食被劫,深感不安。但是我同松岡先生有約在先,我這個市長是生意市長,協買協賣,買糧食我可以不遺餘力,但是像這種武力徵集,我沒有軍隊,也沒有經驗。」

  「親善政府」副市長王月鳳也說,「陸安州本來不缺糧食,但是半年來『皇軍『已經從陸安州調走了兩千多萬斤糧食,吃掉了幾百萬斤糧食,可以說供不應求。如今的情形是,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百姓去年大量減產,今年春耕時節已到,仍然人心惶惶,田地荒蕪,有的地方已經出現饑荒,恐怕征糧工作越來越困難。」

  松岡瞪著眼睛看著王月鳳,沒有表態。原信質問道,「照此一說,那『皇軍『的征糧工作就沒辦法完成了嗎?「

  王月鳳說,「這個問題恐怕應該由宮師長來回答。」

  宮臨濟惱怒地看著王月鳳,忍下一口氣說,「我有什麼辦法?如果老百姓手裡有糧,我可以派兵去搶,老百姓手裡沒糧,我總不能讓他們屙出糧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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