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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片石(2)


  碧霞元君

  泰山牽動人的感情,是因為關係到人的生死。人死後,魂魄都要到蒿裡集中。漢代挽歌有《薤露》、《蒿裡》兩曲。或謂本是一曲,李延年裁之為二,《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裡》送大夫士庶。我看二曲詞義,如成首尾,似本即二曲。《蒿裡》詞雲: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迫,

  人命不得少踟躕。

   寫得不如《薤露》感人,但如同說話,亦自悲切。十年前到泰山,就想到蒿裡去看看,因為路不順,未果。蒿裡山才多大的地方,天下的鬼魂都聚在那裡,怎麼裝得下呢?也許鬼有形無質的,擠一點不要緊。後來不知怎麼又出來個酆都城。這就麻煩了,鬼們將無所適從,是上山東呢,還是到四川?我看,隨便吧。

  泰山神是管死的。這位神不知是什麼來頭。或說他是金虹氏,或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道教的神多是隨意瞎編出來的。編的時候也不查查檔案,於是弄得亂七八糟。歷代帝王對泰山神屢次加封,老百姓則稱之為東嶽大帝。全國各地幾乎都有一座東嶽廟,亦稱泰山廟。我們縣的泰山廟離我家很近,我對這位大帝是很熟悉的,一張油亮的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鬍鬚。我小小年紀便知道大帝是黃飛虎,並且小小年紀就覺得這很滑稽。

  中國人死了,變成鬼,要經過層層轉關係,手續相當麻煩。先由本宅灶君報給土地,土地給一紙"回文",再到城隍那裡"掛號",最後轉到東嶽大帝那裡聽候發落。好人,登銀橋。道教好人上天,要經過一道橋(這想像倒是頗美的),這橋就叫"升仙橋"。我是親眼看見過的,是紙紮的。道士誦經後,橋即燒去。這個死掉的人升天是不是經過東嶽大帝批准了,不知道。不過死者的家屬要給道士一筆勞務費,是知道的。壞人,下地獄。地獄設各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些都塑在東嶽廟的兩廊,叫做"七十二司"。聽說泰山蒿裡祠也有"司",但不是七十二,而是七十五,是個單數,不知是何道理。據我的印象,人死了,登橋升天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地獄裡受罪。人都不願死,尤其不願在七十二司裡受酷刑,——七十二司是很恐怖的,我小時即不敢多看,因此,大家對東嶽大帝都沒什麼好感。香,還是要燒的,因為怕他。而泰山香火最盛處,為碧霞元君祠。

  碧霞元君,或說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或說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道教諸神的譜系很亂,差一輩不算什麼。又一說是東漢人石守道之女。這個說法不可取,這把元君的血統降低了,從貴族降成了平民。封之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是宋真宗。老百姓則稱之為泰山娘娘,或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禮岱者皆禱于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嶽神久矣"(福格《聽雨叢談》)。泰安百姓"終日仰對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王照《行腳山東記》)。

  泰山神是女神,為什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原始社會母性崇拜的遠古隱秘心理的回歸,想到母系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層心理中都封藏著不止一代人對母親的記憶。母親,意味著生。假如說東嶽大帝是司死之神,那麼,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母親神。人的一生,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艱難辛苦,受盡委屈,特別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明萬曆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看到"四方以進香來謁元君者,輒號泣如赤子久離父母膝下者"。這裡的"父"字可刪。這種現象使這位巡撫大為震驚,"看出了群眾這種感情背後隱藏著對冷酷現實的強烈否定"(車錫倫《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這位何巡撫是個有頭腦,能看問題的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這種如醉如癡的半瘋狂的感情,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碧霞元君當然被蒙上市俗宗教的惟利色彩,如各種人來許願、求子。

  車錫倫同志在他的《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的最後,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對碧霞元君"淨化"的問題。怎樣"淨化"?我們不能把碧霞元君祠翻造成巴黎聖母院那樣的建築,也不能請巴赫那樣的作曲家來寫像《聖母頌》一樣的《碧霞元君頌》。但是好像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能不能組織一個道教音樂樂隊,演奏優美的道教樂曲,調集一些有文化的煉師誦唱道經,使碧霞元君在意象上昇華起來,更詩意化起來?

  任何名山都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層次,都有責任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我希望主管全國旅遊的當局,能思索一下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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