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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人(3)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籤子,寫著「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裡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夥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裡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著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副,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裡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著生痢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瘁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就又看見領著出來了。生痢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生瘁腮的腮幫上畫著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帳」,——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批把、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做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裡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裡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著。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週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裡流著箱子、櫃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于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裡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裡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鍊,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裡,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裡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裡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裡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好傢伙,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煙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裡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談人把江炳留在家裡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談人留著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為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吃,白喝,自治病。病好後,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詞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談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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