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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人(2)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願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牆,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著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複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裡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鍬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後,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後就委託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樑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樑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裡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著「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得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後,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鉤和青灰,——石灰裡兌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夥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裡掖一把瓦刀,手裡提著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幹的。他一天使的傢伙就是鐵鍬抓鉤,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幹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幹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後晌,夥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裡攝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裡,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後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裡有抽煙的)。然後,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著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說:「不。幹什麼活,拿什麼錢。再說,我家裡還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著木(木量)子的,提著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檯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裡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裡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裡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裡倒。到罐裡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閑著。(稻糠的灰堆在牆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裡。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隻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裡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著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裡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裡來游水,因為河裡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裡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著,柳葉都拖到了水裡。河裡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裡蔥薑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裡,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裡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裡。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裡,起身往家裡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裡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談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著的,望裡一看,就看到通道裡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歧黃」。「杏林春暖」、「橘並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屙」……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談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裡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裡掛著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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