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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的鐘聲(3)


  放下手裡的一盒點心,一個開好的罐頭,我的手指接觸到白色的毛,又涼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兩班。

  「我怎麼不認識你?」

  「我是插班進去的,當中還停了一年。

  她心裡一定也笑,還不認識!

  「你看過我弟弟?」

  「昨天還在我表姐屋裡玩來著。放學時逗他玩,不讓他回去,急死了!」

  「欺負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裡畢業的?」

  「她生了一場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個教室上過課,窗戶外頭是池塘,坐在窗戶臺上可以把釣竿伸出去釣魚。我釣過一條大鳥魚,想起祖母說,烏魚頭上有北斗七星,趕緊又放了。」

  「池塘裡有個小島,大概本來是座墳。」

  「島上可以揀野鴨蛋。」

  「我沒揀過。」

  「你一定揀過,沒有揀到!」

  「你好像看見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個和尚的石塔還好好的。你從前懂不懂刻在上頭的字?」

  「現在也未見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歡塔上的蓮花。」

  「蓮花還好好的。現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們那兒看到好些學生作文。」

  「這個多吃點不會怎麼,筍,怕什麼。」

  「你現在還畫畫麼『!」

  「我沒有速寫簿子。你怎曉得我喜歡過?」

  我高興有人提起我久不從事的東西。我實在應當及早學畫,我老覺得我在這方面的成就會比我將要投人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兩個橘子,卻拿過那個手籠盡撫弄。橘子還是人家拿了坐到對面去剝了。我身邊空了一點,因此我覺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種柔滑的感覺。

  「我們在小學頂高興野外寫生。美術先生姓王,說話老是『譬如』、『譬如』,——畫來畫去,大家老是一個擁在叢樹之上的廟簷;一片帆,一片遠景;一個茆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煙囪裡不問早晚都在冒煙。老去的地方是東門大窯墩子,泰山廟文游台,王家亭子……」

  「傅公橋,東門和西門的寶塔,……」

  「西門寶塔在河堤上,實在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問姓翟的老太婆買荸薺吃。」

  「就是這條河,水會流到那裡。」

  「你畫過那個渡頭,渡頭左近盡是野薔薇,香極了。」

  「那個渡頭……渡過去是潭家塢子。塢子裡樹比人還多,畫眉比鴨子還多……」

  「可是那些樹不盡是柳樹,你畫的全是一條一條的。」

  「那張畫至今還在成績室裡。」

  「不記得了,你還給人改了畫,那天是全校春季遠足,王老師忙不過來了,說大家可以請汪曾棋改,你改得很仔細,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張畫也還在成績室裡,也是一條一條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過。……」

  我咽下一小塊停留在嘴裡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麼話說,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覺的把那個柔滑的感覺移到臉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潔白的窩裡。我的樣子有點傻,我的年齡亮在我的眼睛裡。我想一堆帶露的蜜波花瓣擁在胸前。

  一塊橘子皮飛過來,剛好砸在我臉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於那只貓的柔潤,像一隻著涼的貓,一點輕輕的抖,她的手。

  波——,豈有此理,一隻小小的船安這麼大一個汽笛。隨著人聲喧沸,腳步忽亂。

  「船靠岸了。」

  「這是××,晚上才能到××。」

  「你還要趕夜車?」

  「大概不,我盡可以在××耽擱幾天,玩玩。」

  「什麼時候有興給我畫張畫。——」

  「我去看看,姑媽是不是來接我了,說好了的。」

  「姑媽?你要上了?」

  「她脾氣不大好,其實很好,說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定交給她,看她把速寫簿子放進箱子,扣好大衣領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箱子我來拿,你籠著這個不方便。」

  「謝謝,是真不方便。」

  當然,老詹的鐘又敲起來了。風很大,船晃得厲害,每個教室裡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許多字,字與字之間產生一種神秘的交通,鐘聲作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還是在水上,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有時我不免稍微有點風瘋,先是人家說起後來是我自己想起。鐘!……

  一九四四年四月號七日夜寫成

  廿九日改易數處,添寫最後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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