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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的鐘聲(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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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好。」 「好,謝謝。——」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點明白。這個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裡,其實胡桃皮已經麻了我的舌頭。如此,我才好說。 「吃糖。」一來接糖,她就可走到欄杆邊來,我們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個黑皮面的速寫簿,它看來頗重,要從腋下滑下去的樣子,她不該穿這麼軟的料子。黑的襯亮所有白的。 「畫畫?」 「當著人怎麼動筆。」 當著人不好動筆,背著人倒好動筆?我倒真沒見到把手籠在手籠裡畫畫的,而且又是個白手籠!很可能你連筆都沒有帶。你事先曉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過兩三個月,畫畫就方便了。」 「那時候我們該拼命忙畢業考試了。」 「噢呵,我是說樹就都綠了。」她笑了笑,用腳尖踢踢甲板。我看見襪子上有一塊油斑,一小塊藥水棉花凸起,雖然敷得極薄,還是看得出。好,這可會讓你不自在了,這塊油斑會在你感覺中大起來,棉花會凸起,凸起如一座小山! 「你弟弟在學校裡大家都喜歡。你弟弟像你,她們說。」 「我弟弟像我小時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總愛笑。「此地實乃世上女子笑聲最清脆之一隅。」我手裡的一本書裡印著這句話。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數表的聲音。現在那幾棵大銀杏樹該是金黃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種背誦的聲音。銀杏樹的木質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們從前的圖畫板就是用這種木頭做的。風琴的聲音屬一種過去的聲音。灰塵落在教室裡的縐紙飾物上。 「敲鐘的還是老詹?」 「剪校門口冬青的也還是他。」 冬青細碎的花,淡綠色;小果子,深紫色。我們仿佛並肩從那條拱背的磚路上一齊走進去。夾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們的頭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會生出嫩紅色的新枝葉,於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頭髮。我們並肩走進去,像兩個音符。 我們都看著遠遠的地方,比那些樹更遠,比那群鴿子更遠。水向後邊流。 要弟弟為我拍一張照片。呵,得再等等,這兩天他怎麼能穿那種大翻領的海軍服。學校旁邊有一個鋪子裡掛著海軍服。我去買的時候,店員心裡想什麼,衣服寄回去時家裡想什麼,他們都不懂我的意思。我買一個秘密,寄一個秘密。我壞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樹都綠了。現在還只是梅花開在燈下。疏影橫斜於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麼,嗐,明天一早你得動身,別盡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東西!聽好,第一次鐘是起身鐘。 「你看,那是什麼?」 「鄉下人接親,花轎子。」——這個東西不認得?一團紅吹吹打打的過去,像個太陽。我看著的是指著的手。修得這麼尖的指甲,不會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吹,河邊蘆葦噓噓響,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這時候接親的。——不要緊。」 「路遠,不到晌午就發轎。揀定了日子。就像人過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樣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塊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這個不方便,不好畫畫。」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凍瘡是個討厭東西。」討厭得跟記憶一樣。「一走多路,發熱。」 她不說話,可是她不用一句話簡直把所有的都說了:她把速寫簿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把另一隻手也褪出來,很不屑地把手籠放在速寫簿上。手籠像一頭小貓。 她用右手手指轉正左手上一個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還有什麼說的! 我若再說,只有說: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紅些,因為她受暖的時間長些。你的體溫從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長吉說「腰圍白玉冷」,你的戒指一會兒就顯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東西時她又稍稍佔據比我後一點的地位了。我發現她的眼睛有一種跟人打賭的光,而且像丘比特一樣有絕對的把握的樣子。她極不恭敬地看著我的白圍巾,我的圍巾且是熏了一點香的。 來一陣大風,大風,大風吹得她的眼睛凍起來,哪怕也凍住我們的船。 她挪過她的眼睛,但原來在她眼睛裡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萬籟無聲。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頭。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在水裡,有意甚于無意。糖衣從胡桃上解去。但胡桃裡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驗票了。」她說話了,說了話,她恢復不了原來的樣子了。感謝船是那麼小。 「到我艙裡來坐坐。我有不少橘子,這麼重,才真不方便。我這是請客了。」 我的票子其實就在身上,不過我還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應當等一會才去赴約的。半個鐘頭,差不多了吧。當然我不能吹半點鐘風,因為我已經吹了不止半點鐘風。而且她一定預料我不會空了兩手去,她知道我昨天過生日。(她能記得多少時候,到她自己過生日時會不會想起這一天?想到此,她會獨自嫣然一笑,當她動手切生日蛋糕時。她自有她的秘密。)現在,正是時候了。 弟弟放午課回家了,為折磨皮鞋一路踢著石子。河堤西側的陰影洗去了。弟弟的音樂老師在梅瓶前人神,鳥聲灌滿了校園。她拿起花瓶後面一雙手套,一時還沒想到下午到郵局去寄。老詹的鐘聲顫動了陽光,像顫動了水,聲音一半擴散,一半沉澱。 「好,當然來。我早聞見橘子香了。 差點兒我說成橘子花。嗩呐聲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霧,一種消失於不知不覺中,而並使人知覺於消失之後。 果然,半點鐘之內,她換了襪子。一層輕綃從她的腳上褪去,和憐和愛她看看自己的腳尖,想起雨後在潔白的淺灘上印一彎苗條的痕跡,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怕太嬌縱了自己,她趕快穿上一雙。 小桌上兩個剝了的橘子。橘子旁邊是那頭白貓。 「好,你是來做主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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