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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居(3)


  「能!那會吃得多!早晨起來,半斤豬頭肉,一斤烙餅。中午,一樣。每天每。晚半晌吃得少點。半斤餅,喝點稀的,喝一口酒。齊啦。——就怕下雨。趕上連陰天,慘囉沒活兒。怎麼辦呢,拿著面口袋,到一家熟糧店去:『掌櫃的!』『來啦!幾斤?』告訴他幾斤幾斤,『接著!』沒的說。趕天好了,拿了錢,趕緊給人家送回去。為人在世,講信用:家裡揭不開鍋的時候,少!……

  「……三年自然災害,可把我餓慘了。渾身都膀了。兩條腿,棉花條。別說一百多斤,十來多斤,我也扛不動。我們家還有一輛自行車,鳳凰牌,九成新。我媽跟我爸說:『賣了吧,給孩子來一頓!』豐澤園!我叫了三個扒肉條,喝了半斤酒,開了十五個饅頭,——饅頭二兩一個,三斤!我媽直害怕:『別把雜種操的撐死了哇!』……」

  「您現在每天還能吃……?」

  「一斤糧食。」

  「退休了?」

  「早退了!——後來我們歸了集體。幹我們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沒有過四十五的。現在打包的也沒有了,都改了傳送帶。」

  老王現在每天夜晚在一個幼兒園看門。

  「沒事兒!掃掃院子,歸置歸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動活動。老呆著幹嘛呀,又沒病!」

  老王走道低著腦袋,上身微微往前傾,兩腿叉得很開,步子慢而穩,還看得出有當年扛包的痕跡。

  這天,安樂居來了三個小夥子:長頭髮,小鬍子、大花襯衫、蘋果牌牛仔褲、尖頭高跟大蓋鞋,變色眼鏡。進門一看:「嗨,有兔頭!」——他們是沖著兔頭來了。這三位要了十個兔頭、三個豬蹄、一隻鴨子、三盤包子,自己帶來八瓶青島啤酒,一邊抽著「萬寶樂」,一邊吃喝起來。安樂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們一眼。三位吃喝了一陣,把筷子一揮,走了。都騎的是亞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頭、咬了一口的包子皮,還有一盤沒動過的包子。

  老王看著那盤包子,撇了撇嘴:「這是什麼買賣!」

  這是老王的口頭語。凡是他不以為然的事,就說「這是什麼買賣!」

  老王有兩個鳥友,也是酒友。都是老街坊,原先在一個院裡住。這二位現在都夠萬元戶。

  一個是佟秀軒,是裱字畫的。按時下的價目,裱一個單條:14~16元。他每天總可以裱個五六幅。這二年,家家都又願意掛兩條字畫了。尤其是退休老幹部。他們收藏「時賢」字畫,自己也愛寫、愛畫。寫了、畫了,還自己掏錢裱了送人。因此,佟秀軒應接不暇。他收了兩個徒弟。托紙、上板、揭畫,都是徒弟的事。他就管管配綾子,裝軸。他每天早上遛鳥。遛完了,如果活兒忙,就把鳥掛在安樂林,請熟人看著,回家刷兩刷子。到了十一點多鐘,到安樂林摘了鳥籠子,到安樂居。他來了,往往要帶一點家制的酒菜:燉吊子、燴鴨血、拌肚絲兒。……佟秀軒穿得很整潔,尤其是腳下的兩隻鞋。他總是穿禮服呢花旗底的單鞋,圓口的、或是雙臉皮梁靸鞋。這種鞋只有右安門一家高臺階的個體戶能做。這個個體戶原來是內聯升的師傅。

  另一個是白薯大爺。他姓白,賣烤白薯。賣白薯的總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爺出奇的乾淨。他個頭很高大,兩隻圓圓的大眼睛,顧盼有神。他腰板繃直,甚至微微有點後仰,精神!藍上衣,白套袖,腰系一條黑人造革的圍裙,往白薯爐子後面一站,嘿!有個樣兒!就說他的精神勁兒,讓人相信他烤出來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兒的。白薯大爺賣烤白薯只賣一上午。天一亮,把白薯車子推出來,把鳥——紅子,往安樂林一掛,自有熟人看著,他去賣他的白薯。到了十二點,收攤。想要吃白薯,明兒見啦您哪!摘了鳥籠,往安樂居。他喝酒不多。吃菜!他沒有一顆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麼都能吃,——除了鐵蠶豆,吃什麼都香。「燒雞爛不爛?」——「爛!」「來一隻!」他買了一隻雞,撕巴撕巴,給老王來一塊脯子,給酒友們讓讓:「您來塊?」別人都謝了,他一人把一隻燒雞一會的工夫全開了。「不賴,爛!」把雞架子包起來,帶回去熬白菜。「回見!」

  這天,老王來了,坐著,桌上擱一瓶五星牌二鍋頭,看樣子在等人。一會兒,佟秀軒來了,提著一瓶汾酒。

  「走啊!」

  「走!」

  我問他們:「不在這兒喝了?」

  「白薯大爺請我們上他家去,來一頓!」

  第二天,老王來了,我問:「昨兒白薯大爺請你們吃什麼好的了?」

  「蕎麵條!——自己家裡擀的。青椒!蒜!」

  老呂、老聶一聽:

  「嘿!」

  安樂居已經沒有了。房子翻蓋過了。現在那兒是一個什麼貿易中心。

  一九八六年七月五日晨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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