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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居(2)


  上海老頭來了。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他的話很特別,在地道的上海話裡往往摻雜一些北京語彙:「沒門兒!」、「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後語:「那末好!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彙、歇後語一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語音,挺絕。上海老頭家裡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面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從提包裡摸出一個小飯盒,裡面有一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隻油爆蝦、兩塊豆腐乾。要了一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別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一隻鳥(讀如「」),格小酒館,好比地上一棵樹。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一落格。」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只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小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麼?喝酒的都是XX牛俊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炒烹炸,南甜北鹹,東辣西酸。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聽到他還有什麼特別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只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多也只能是一個「二葷鋪」的「二把刀」。——「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麼菜都只是「肉上找」,——炒肉絲、溜肉片、扒肉條……。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點生意。口袋裡一有錢,就喝。外邊喝了,回家還喝;家裡喝了,外面還喝。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流了好些血。過兩天,又來喝了。我問他:「聽說你摔了?」他把後腦勺伸過來,挺大一個口子。「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丟臉,好像還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街,挺好看的。有兩個金牙,白天穿得挺講究,色兒都是時興的,走起路來扭腰擰胯,咳,挺是樣兒。安樂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麼嫁了這麼個主兒!——她對瘸子還挺好!」有一回瘸子剛要了一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裡喝了三兩了,出來又喝!」瘸子也不生氣,也不發作,也不覺有什麼難堪,乖乖地一搖一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愛說。老是那一套,沒人聽他的。他一個人說。前言不搭後語,當中夾雜了很多「唔唔唔」:「……寶三,寶善林,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寶三的跤場在哪兒?知道嗎?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寶林。侯寶林是雲裡飛的徒弟,唔唔唔。《逍遙律》,『欺寡人』——『七掛人』,唔唔唔。幹嘛老是『七掛人』?『七掛人』唔唔唔。天津人講話:『嘛事你啦?』唔唔唔。二娃子,你可不咋著!唔唔唔……」

  喝酒的對他這一套已經聽慣了,他愛說讓他說去吧!只有老聶有時給他兩句:

  「老是那一套,你貧不貧?有新鮮的沒有?你對天橋熟,天橋四大名山,你知道嗎?」

  瘸子愛管閒事。有一回,在李村胡同裡,一個市容檢查員要罰一個賣花盆的款,他插進去了:「你幹嘛罰他?他一個賣花盆的,又不髒,又沒有氣味,『污染』,他『污染』什麼啦?罰了款,你們好多拿獎金?你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地推一車花盆,不容易!」他對賣花盆的說:「你走,有什麼話叫他朝我說!」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得很明快,也沒有那麼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問起,他又把這檔事從頭至尾學說了一遍,有聲有色。

  老聶說:「瘸子,你這回算辦了件人事!」

  「我淨辦人事!」

  喝了幾口酒,又來了他那一套:「寶三,寶善林,知道嗎?唔唔唔……」

  老呂、老聶都說:「又來了!這人,不經誇!」

  「四大名山?」我問老王:「天橋哪兒有個四大名山?」

  「咳!四塊石頭。永定門外頭過去有那麼一座小橋,——後來拆了。橋頭一邊有兩塊石頭,這就叫『四大名山』。你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一帶景致多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了。」老王養鳥,紅子。他每天沿天壇根遛早,一手提一隻鳥籠,有時還架著一隻。他把架棍插在後脖領裡。吃完早點,把鳥掛在安樂林,聊會天,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他總是坐在把角靠牆的座位。把鳥籠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除了有兔頭,他一般不吃葷菜,或帶一條黃瓜,或一個西紅柿、一個橘子、一個蘋果。老王話不多,但是有時打開話匣子,也能聊一氣。

  我跟他聊了幾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們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內。三百六十行,沒這一行!」

  「你們這一行沒有祖師爺?」

  「沒有!」

  「有沒有傳授?」

  「沒有!不像給人搬家的,躺箱、立櫃、八仙桌、桌子上還常帶著茶壺茶碗自鳴鐘,扛起來就走,不帶磕著碰著一點的,那叫技術!我們這一行,有力氣就行!」

  「都扛什麼?」

  「什麼都扛,主要是糧食。頂不好扛的是鹽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隨體。扛起來不得勁兒。扛包,扛個幾天就會了。要說竅門,也有。一包糧食,一百多斤,擱在肩膀上,先得顫兩下。一顫,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適了!扛熟了的,也能換換樣兒。跟遞包的一說:『您跟我立一個!』哎,立一個!」「豎著扛?」

  「豎著扛。您給我『搭』一個!」

  「斜搭著?」

  「斜搭著。」

  「你們哪會拿工資?計件?」

  「不拿工資,也不是計件。有把頭——」

  「把頭,把頭不是都是壞人嗎?封建把頭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點,把頭接了一批活:『哥幾個!就這一堆活,多會扛完了多會算。』每天晚半晌,先生結帳,該多少多少錢。都一樣。有臨時有點事的,覺得身上不大合適的,半路地兒要走,您走!這一天沒您的錢。」

  「能混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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