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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大胖子(2)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裡沒有人。她有時回湖西看看親戚,平時住在學校裡。住在幼稚園裡頭一間朝南的小房間裡。她教一年級、二年級算術。她長得不難看,臉上有幾顆麻子,走起路來步子很輕。她有一點奇怪,眼睛裡老是含著微笑。一邊走,一邊微笑。一個人笑。笑什麼呢?有的男教員背後議論:有點神經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麼病,挺正常的。她上課,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她教加法,減法,領著學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課,走回她的小屋,改學生的練習。有時停下筆來,聽幼稚園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晚上,她點了煤油燈看書。看《紅樓夢》、《花月痕》,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詞。有時輕輕地哼《木蘭詞》。「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有時給她的女子師範的老同學寫信。寫這個小學,寫十姊妹和紫藤,寫班上的學生都很可愛,她跟學生在一起很快樂,還回憶她們在學校時某一次春遊,感歎光陰如流水。這些信都寫得很長。

  校長張蘊之並不特別的凶,但是學生都怕他。因為他可以開除學生。學生犯了大錯,就在教務處外面的佈告欄裡貼出一張佈告:學生某某某,犯了什麼過錯,著即開除學籍,「以維校規,而警效尤,此布」,下面蓋著校長很大的簽名戳子:「張蘊之」。「張蘊之」三個字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課,教五年級或六年級國文。他念課文的時候搖晃腦袋,抑揚頓挫,有聲有色,腔調像戲臺上老生的道白。「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不覺到了濟南地界。到了濟南,只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

  他愛寫挽聯。寫好了,就用按釘釘在教務處的牆上,讓同事們欣賞。教員們就都圍過來,指手劃腳,稱讚哪一句寫得好,哪幾個字很有筆力。張蘊之於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簡直希望他的親友家多死幾個人,好使他能寫一副挽聯送去,掛起來。

  他有家。他有時在家裡住,有時住在學校裡,說家裡孩子吵,學校裡清靜,他要讀書,寫文章。

  有時候,放了學,除了詹大胖子,學校裡就剩下張蘊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個人在校園裡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見張蘊之站在教務處門口的臺階上。王文蕙向張蘊之笑笑,點點頭。張蘊之也笑笑,點點頭。王文蕙回去了,張蘊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進幼稚園的前門。張蘊之晚上讀書。讀《聊齋志異》、《池北偶談》、《兩般秋雨盦隨筆》、《曾文正公家書》、《板橋道情》、《綠野仙蹤》、《海上花列傳》……

  校長室的北窗正對著王文蕙的南窗,當中隔一個幼稚園的遊戲場。遊戲場上有秋千架、壓板、滑梯。張蘊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燈遙遙相對。

  一天晚上,張蘊之到王文蕙屋裡去,說是來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給他。他不走,東拉西扯地聊開了。聊《葬花詞》,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心裡怦怦地跳。忽然,「噗!」張蘊之把煤油燈吹熄了。張蘊之常常在夜裡偷偷地到王文蕙屋裡去。

  這事瞞不過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時夜裡要起來各處看看。怕小偷進來偷了油印機、偷了銅鐘、偷了燒開水的白鐵壺。詹大胖子很生氣。他一個人在屋裡悄悄地罵:「張蘊之!你不是個東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幹這種缺德的事!人家還是個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後怎麼辦,怎麼嫁人!」

  這事也瞞不了五小的教員。」因為王文蕙常常脈脈含情地看張蘊之,而且她身上灑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裡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學時,有一個姓謝的教員路過詹大胖子的小屋時,走進去,對他說:「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麼事。

  姓謝的教員是個紈絝子弟,外號謝大少。學生給他編了一首順口溜:

  「謝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媽說他是個大無用!」

  謝大少家離五小很近,幾步就到了。

  謝大少問了詹大胖子幾句閒話,然後,問:「張蘊之夜裡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裡去?」

  詹大胖子一聽,知道了:謝大少要抓住張蘊之的把柄,好把張蘊之轟走,他來當五小校長。詹大胖子連忙說:「沒有!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不能瞎說!」

  詹大胖子不是維護張蘊之,他是維護王文蕙。

  從此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著張蘊之了。詹大胖子還是當他的齋夫,打鐘,剪冬青樹,賣花生糖、芝麻糖。

  後來,張蘊之到四小當校長去了,王文蕙到遠遠的一個鎮上教書去了。

  後來,張蘊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這城裡很多人都死了。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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