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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往事(2)


  收字紙的老人

  中國人對於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聖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面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裡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歲數了,身體卻很好。滿腮的白鬍子茬,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裡把字紙倒在竹筐裡,轉身就走,並不驚動主人。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裡,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的病好些了沒有,小少爺快該上學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圖,其實並沒有什麼閣。正面三間朝北的平房,磚牆瓦頂,北牆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發黑。香案上有一副錫制的香爐燭臺。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麼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連續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麼又變成了「帝君」。他是司文運的。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誰該有什麼功名,都由他決定。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秀才到閣裡來磕頭。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士,就更得到文昌因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科舉時期,文昌閣在一縣的士人心目中是佔據很重要的位置的,後來,就冷落下來了。

  正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西廂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東廂房存著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板。當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著兩棵柿子樹。夏天一地濃陰,秋天滿株黃柿。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化紙爐設在文昌閣,順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裡,點火焚燒。化紙爐四面通風,不大一會,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老白印了多次《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嘗虐民酷吏……」後來,也沒有人來印《陰騭文》了,這副板子就閑在那裡,落滿了灰塵。不過老白還是餓不著的。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端午節,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八月節,幾個月餅;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鹹肉。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後,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裡的幾個舉人、進士到閣裡來上供謝神的盛況。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有一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旗鑼傘扇,擺了二裡長。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香了,轎子已經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三老爺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李三老爺雖說點了翰林,人緣很不好,一縣人背後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發生過)。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得。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那是中學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題。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化紙爐燒了。孔夫子和歐幾米德、納斯菲爾於是同歸於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花瓶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都叫他張漢,大概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怎樣在一個罐裡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蔔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

  (舊作《異秉》)

  張漢在保全堂藥店講過許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儘管他說得神乎其神)。有些過於不經,使人難信。有一些卻能使人留下強烈印象,日後還會時常想起。下面就是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不但是人,就是貓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麼時候毀壞,在它造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註定了。

  江西景德鎮,有一個瓷器工人,專能製造各種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貴。他同時又是個會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給這件瓷器算一個命。有一回,他造了一隻花瓶。出窯之後,他都呆了:這是一件窯變,顏色極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動,光華奪目,變幻不定。這是他入窯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他給這只花瓶也算了一個命。花瓶脫手之後,他就一直設法追蹤這只寶器的下落。

  過了若干年,這件花瓶數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當然是大戶人家,而且是愛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戶人家是收不起這樣價值連城的花瓶的。

  這位瓷器工人,訪到了這家,等到了日子,敲門求見。主人出來,知是遠道來客,問道:「何事?」——「久聞府上收了一隻窯變花瓶,我特意來看看。——我是造這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見這人的行動有點離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絕,便迎進客廳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擺在條案上,別來無恙。

  主人好客,雖是富家,卻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討教了一些有關燒窯掛釉的學問,並拿出幾件宋元瓷器,請工人鑒賞。賓主二人,談得很投機。

  忽然聽到噹啷一聲,條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驚失色,跑過去捧起花瓶,跌著腳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麼會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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