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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規(2)


  聯大學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學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饞。照一個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學的說法,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樣」,見什麼都想吃。也難怪這些大學生那麼饞,因為大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壞了!早晨是稀飯,一碟炒蠶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乾飯,米極糙,顏色紫紅,中雜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裝在一個很大的木桶裡。盛飯的杓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飯粒入口,總帶著很重的松木和楊木的氣味。四個菜,分裝在淺淺的醬色的大碗裡。經常吃的是煮芸豆;還有一種不知是什麼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樣的東西,叫做「魔芋豆腐」。難得有一碗炒豬血(昆明叫「旺子」),幾片炒回鍋肉(半生不熟,極多豬毛)。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怎麼能滿足大學生們的刀子一樣的食欲呢?二十多歲的人,單靠一點澱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們要高蛋白,還要適量的動物脂肪!於是聯大附近的小飯館無不生意興隆。新校舍的圍牆外面出現了很多小食攤。這些食攤上的食品真是南北並陳,風味各別。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雞蛋餅:雞蛋和麵,入鹽,加大量蔥花,于平底鍋上煎熟。廣東老太太很捨得放豬油,餅在鍋裡煎得地,實在是很大的誘惑。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較乾淨整齊的。

  聯大的學生都有點像是陰溝裡的鵝——顧嘴不顧身。女同學一般都還注意外表。男同學裡西服革履,每天把褲子脫下來壓在枕頭下以保持褲線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數男大學生都是不衫不履,邋裡邋遢。有人褲子破了,找一根白線,把破洞處系成一個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這樣。

  蔡德惠四五年來沒有添置過什麼衣服,——除了鞋襪。他的衣服都還是來報考聯大時從家裡帶來的。不過他穿得很仔細。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換洗得很勤。聯大新校舍有一個文嫂,專給大學生洗衣服。蔡德惠從來沒有麻煩過她。不但是衣服,他連被窩都是自己折洗,自己做。這在男同學裡是很少有的。因此,後來一些同學在回憶起蔡德惠時,首先總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邊洗衣裳,見熟同學走過,就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擺移到肩頭,倒個個兒,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這樣的活計,大概多數女同學也幹不了。

  也許是性格所決定,蔡德惠在中學時就立志學生物。他對植物學尤其感興趣。到了大學三年級,就對植物分類學著了迷。植物分類學在許多人看來是一門很枯燥的學問,單是背那麼多拉丁文的學名,就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覺得樂在其中。有人問他:「你幹嘛搞這麼一門乾巴巴的學問?」蔡德惠說:「乾巴巴的?——不,這是一門很美的科學!」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四年級的時候,系裡就決定讓他留校。一畢業,他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

  高崇禮教授對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禮的學生,他選讀過高教授的普通化學。蔡德惠的成績很好,高教授還記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對蔡德惠產生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當了助教以後。蔡德惠很文靜。隔著兩道辦公室的門,一天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很少大聲說話。幹什麼事情都是輕手輕腳的,絕不會把桌椅抽屜搞得乒乓亂響。他很勤奮。每天高教授來剪花時候(這時大部分學生都還在高臥),發現蔡德惠已經坐在窗前低頭看書,做卡片。雖然在學問上隔著行,高教授無從瞭解蔡德惠在植物學方面的造詣,但是他相信這個年輕人是會有出息的,這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高教授也聽生物系主任和幾位生物系的教授談起過蔡德惠,都認為他有才能,有見解,將來可望在植物分類學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對這點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點頭招呼,眼睛裡所流露的,就不只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請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劍蘭。當有人發現高閻王和蔡德惠並肩站在這一片華麗斑斕的花圃裡時,不禁失聲說了一句:「這真是黃河清了!」蔡德惠當然很喜歡這些異國名花。他時常擔一擔水來,幫高教授澆澆花;用一個小薅鋤松鬆土;用煙葉泡了水除治劍蘭的膩蟲。高教授很高興。

  蔡德惠簡直是釘在辦公室裡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遊不廣,但是並不孤癖。有時他的杭高老同學會到他的辦公室裡來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畢業,說話一直帶著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學,也有時來。他們來,除了說說話,附帶來看蔡德惠採集的稀有植物標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採集標本。像木蝴蝶那樣的植物種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個蝴蝶,而且一個莢子裡密密的擠了那麼多。看看這種種子,你會覺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問他要兩片木蝴蝶夾在書裡當書簽,他會欣然奉送。這東西滇西多的是,並不難得。

  在蔡德惠那裡坐了一會的同學,出門時總要看一眼門外朝南院牆上的一個奇怪東西。這是一個日規。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謂「做」,其實很簡單,找一點石灰,跟瓦匠師傅借一個抿子,在牆上抹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垂直著釘進一根竹筷子,——院牆是土牆,是很容易釘進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塊上,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這是蔡德惠的鐘錶。蔡德惠原來是有一隻懷錶的,後來壞了,他就一直沒有再買,——也買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不會差錯。蔡德惠做了這樣一個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上的情趣。至於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種意思:寸陰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沒有。蔡德惠不是那種把自己的決心公開表現給人看的人。不過凡熟悉蔡德惠的人,總不免引起一點感想,覺得這個現代古物和一個心如古井的青年學者,倒是十分相稱的。人們在想起蔡德惠時,總會很自然地想起這個日規。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於肺結核。他的身體原來就比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學都非常惋惜。

  高崇禮教授聽說蔡德惠死了,心裡很難受。這天是星期六。吃晚飯了,高教授一點胃口都沒有。高太太把汽鍋雞端上桌,汽鍋蓋噗噗地響,汽鍋雞裡加了宣威火腿,噴香!高崇禮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雞湯,他也許不會死!這一天晚上的汽鍋雞他一塊也沒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暫時還沒有新的助教遞補上來,生物系主任難得到系裡來看看,生物系辦公室的門窗常常關鎖著。

  蔡德惠手制的日規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舊在慢慢地移動著。

  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初稿,六月七日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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