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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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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麼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裡,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裡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遊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鬥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裡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裡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傢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裡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麼緞子的,那麼厚重,繡的花真細。這麼大一口磬,裡頭能裝五擔水!這麼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麼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麼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裡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裡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裡面插著紅絨花,後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裡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並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麼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髮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裡「散戒」,在城牆根底下的荒地裡。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後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鬚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裡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麼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裡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裡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麼會看見?我關在廟裡。」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裡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呐!」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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