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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4)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麼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裡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後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乾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乾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裡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簷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裡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幹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餘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裡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裡,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裡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裡,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穀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麼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並肩坐在一個石滾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XX——」,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裡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裡想什麼好事,就能如願。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幹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裡買香燭,買油鹽。閒時是趙大伯划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裡,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裡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麼啦?你發瘋啦?為什麼劃得這麼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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