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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蚯蚓的人(2)


  我在玉淵潭散步,經常遇見的還有兩位,一位姓烏,一位姓莫。烏先生在大學當講師,莫先生是一個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我跟他們見面也點頭寒暄。他們常常發一些很有學問的議論,很深奧,至少好像是很深奧,我聽不大懂。他們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覺得他們的議論有點不著邊際。他們好像是為議論而議論,不是要解決什麼問題,就像那些釣魚的人,意不在魚,而在釣。

  烏先生聽了我和賣蚯蚓人的閒談,問我:「你為什麼對這樣的人那樣有興趣?」

  我有點奇怪了。

  「為什麼不能有興趣?」

  「從價值哲學的觀點來看,這樣的人屬￿低級價值。」莫先生不同意烏先生的意見。

  「不能這樣說。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價值。你不能否認他的存在。」

  「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填充物。」「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填充』,就說明他的存在的意義。社會結構是很複雜的,你不能否認他也是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哪怕是極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自然界的需要維持生態平衡,我們這個社會也需要有生態平衡。從某種意義來說,這種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我們需要的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呼嘯著前進的,身上帶電的人!而這樣的人是歷史的遺留物。這樣的人生活在現在,和生活在漢代沒有什麼區別,——他長得就像一個漢俑。」

  我不得不承認,他對這個賣蚯蚓人的形象描繪是很準確且生動的。

  烏先生接著說:

  「他就像一具石磨。從出土的明器看,漢代的石磨和現在的沒有什麼不同。現在已經是原子時代——」

  莫先生搶過話來,說:「原子時代也還容許有漢代的石磨,石磨可以磨豆漿,——你今天早上就喝了豆漿!」

  他們爭執不下,轉過來問我對賣蚯蚓的人的「價值」、「存在」有什麼看法。

  我說:

  「我只是想瞭解瞭解他。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包括站在時代的前列的人和這個漢俑一樣的賣蚯蚓的人。這樣的人在北京還不少。他們的成分大概可以說是城市貧民。糊火柴盒的、撿破爛的、撈魚蟲的、曬槐米的……我對他們都有興趣,都想瞭解。我要瞭解他們吃什麼和想什麼。用你們的話說,是他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麼,我知道一點。比如這個賣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麼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個活動的。他的牙很短、微黃,這種牙最結實,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說:『牙好是口裡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個炸油餅。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醬麵,一頓能吃半斤,就著一把小水蘿蔔。他大概不愛吃魚。至於他想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個寫小說的人,對於人,我只能想瞭解、欣賞,並對他進行描繪,我不想對任何人作出論斷。像我的一位老師一樣,對於這個世界,我所傾心的是現象。我不善於作抽象的思維。我對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審美意義。你們可以稱我是一個生活現象的美食家。這個賣蚯蚓的粗壯的老人,騎著車,吆喝著『蚯蚓——蚯蚓來!』不是一個醜的形象。——當然,我還覺得他是個善良的,有古風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至少不是社會的蛀蟲。」

  這時忽然有一個也常在玉淵潭散步的學者模樣的中年人插了進來,他自我介紹:「我是一個生物學家。——我聽了你們的談話。從生物學的角度,是不應鼓勵挖蚯蚓的。蚯蚓對農業生產是有益的。」我們全都傻了眼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一日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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