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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蚯蚓的人(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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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淵潭有很多釣魚的人。他們坐在水邊,瞅著水面上的飄子。難得看到有人釣到一條二三寸長的鯽瓜子。很多人一坐半天,一無所得。等人、釣魚、坐牛車,這是世間「三大慢」。這些人真有耐性。各有一好。這也是一種生活。 在釣魚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見一個賣蚯蚓的人。他慢慢地蹬著一輛二六的舊自行車,有時扶著車慢慢地走著。走一截,揚聲吆喚: 「蚯蚓——蚯蚓來——」 「蚯蚓——蚯蚓來——」 有的釣魚的就從水邊走上堤岸,向他買。 「怎麼賣。」 「一毛錢三十條。」 來買的掏出一毛錢,他就從一個原來是裝油漆的小鐵桶裡,用手抓出三十來條,放在一小塊舊報紙裡,交過去。釣魚人有時帶點解嘲意味,說:「一毛錢,玩一上午!」 有些釣魚的人只買五分錢。 也有人要求再添幾條。 「添幾條就添幾條,一個這東西!」 蚯蚓這東西,泥裡咕嘰,原也難一條一條地數得清,用北京話說,「大概其」,就得了。 這人長得很敦實,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寬厚。這人看起來是不會頭疼腦熱、感冒傷風的,而且不會有什麼病能輕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舊的,褪了色,而且帶著泥漬,但都還整齊,並不襤褸,而且單夾皮棉,按季換衣。——皮,是說他入冬以後的早晨有時穿一件出鋒毛的山羊皮背心。按照老北京人的習慣,也可能是為了便於騎車,他總是用帶子紮著褲腿。臉上說不清是什麼顏色,只看到風、太陽和塵土。只有有時他剃了頭,刮了臉,才看到本來的膚色。新剃的頭皮是雪白的,下邊是一張紅臉。看起來就像是一件舊銅器在鹽酸水裡刷洗了一通,剛剛拿出來一樣。 因為天天見,面熟了,我們碰到了總要點點頭,招呼招呼,寒暄兩句。 「吃啦?」 「您溜彎兒!」 有時他在釣魚人多的岸上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就說會子話。他說他自己:「我這人——愛聊。」 我問他一天能賣多少錢。 「一毛錢三十條,能賣多少!塊數來錢,兩塊,鬧好了有時能賣四塊錢。」 「不少!」 「湊合吧。」 我問他這蚯蚓是哪裡來的,「是挖的?」 旁邊有一位釣魚的行家說:「是賁的。」 這個「賁」字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只能記音。這位行家給我解釋,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還能『賁』?」 賣蚯蚓的人說: 「有『賁』的,我這不是,是挖的。『賁』的看得出來,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長。瞧我的:有長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我不知道蚯蚓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在哪兒挖的,就在這玉淵潭?」 「不!這兒沒有。——不多。豐台。」 他還告訴我豐台附近的一個什麼山,山根底下,那兒出蚯蚓,這座山名我沒有記住。 「豐台?一趟不得三十裡地?」 「我一早起蹬車去一趟,回來賣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那您一天得騎百十裡地的車?」 「七十四了,不活動活動成嗎!」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過他看起來像多少歲,我也說不上來。這人好像是沒有歲數。 「您一直就是賣蚯蚓?」 「不是!我原來在建築上,——當壯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幾塊,不夠花的。」 我算了算,連退休金加賣蚯蚓的錢,有百十塊錢,斷定他一定愛喝兩盅。我把手圈成一個酒杯形,問:「喝兩盅?」 「不喝。——煙酒不動!」 那他一個月的錢一個人花不完,大概還會貼補兒女一點。 「我原先也不是賣蚯蚓的。我是挖藥材的。後來藥材公司不收購,才改了幹這個。」 他指給我看: 「這是益母草,這是車前草,這是紅莧草,這是地黃,這是稀薟……這玉淵潭到處是錢!」 他說他能認識北京的七百多種藥材。 「您怎麼會認藥材的?是家傳?學的?」 「不是家傳。有個街坊,他挖藥材,我跟著他,用用心,就學會了。——這北京城,餓不死人,你只要肯動彈,肯學!你就拿曬槐米來說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麼,真是孤陋寡聞。 「就是沒有開開的槐花骨朵,才米粒大。曬一季槐米能鬧個百兒八十的。這東西外國要,不知道是幹什麼用,聽說是釀酒。不過得會曬。曬好了,碧綠的!曬不好,只好倒進垃圾堆。——蚯蚓!——蚯蚓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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