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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歲(3)


  八千歲和趙廚房從來不打交道,和燒餅店每天打交道。這地方有個「吃晚茶」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來鐘要吃一次點心。錢莊、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為有出力氣的碾米師傅,這一頓「晚茶」萬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幹拌面,——蔥花、豬油、醬油、蝦籽、蝦米為料,面下在裡面;或幾個麻團、「油墩子」,——白鐵敲成淺模,澆入稀面,以蘿蔔絲為餡,入油炸熟。八千歲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爐燒餅,一人兩個。這裡的店鋪,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麥。照例由店裡的「先生」或東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隻,喝茶,其餘的都是客人吃。這有個名堂,叫做「一壺三點」。八千歲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並不吃包點,還是從隔壁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帶去。所以他不是「一壺三點」,而是「一壺兩餅」。他這輩子吃了多少草爐燒餅,真是難以計數了。他不看戲,不打牌,不吃煙,不喝酒。喝茶,但是從來不買「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帳桌上有一個「茶壺桶」,裡面焐著一壺茶葉棒子泡的顏色混濁的釅茶。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打一個很響的飽隔。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叫嚴厲的父親的沉重的巴掌收拾得一乾二淨。八千歲到底還是允許他養了幾隻鴿子。這還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來幾隻鴿子,說:「孩子哪兒也不去,你就讓他喂幾個鴿子玩玩吧。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們不養,別人家的鴿子也會來。自己有鴿子,別家的鴿子不就不來了。」米店養鴿子,幾乎成為通例,八千歲想了想,說:「好,叫他養!」鴿子逐漸發展成一大群,點子、瓦灰、鐵青子、霞白、麒麟,都有。從此夏氏宗祠的屋頂上就熱鬧起來,雄鴿子圍著雌鴿子求愛,一面轉圈兒,一面鼓著個嗉子不停地叫著:「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顯考顯妣的頭上於是就著了好些鴿子糞。小千歲一有空,就去鼓搗他的鴿子。八千歲有時也去看看,看看小千歲捉住一隻寶石眼的鴿子,翻過來,正過去,鴿子眼裡的「沙子」就隨著慢慢地來回流動,他覺得這很有趣,而且想:這是怎麼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時此刻,都表現了一點童心。

  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儉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

  八千歲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碰上一個八舅太爺。

  這裡的人不知為什麼對舅舅那麼有意見。把不講理的人叫做「舅舅」,講一種胡攪蠻纏的歪理,叫做「講舅舅理」。

  八舅太爺是個無賴浪子,從小就不安分。小學五年級就穿起皮袍子,裡面下身卻只穿了一條紡綢單褲。上初中的時候,代數不及格,籃球卻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眾,經常代表校隊、縣隊,到處出風頭。初中三年級時曾用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義寫信恐嚇一個土財主,限他幾天之內交一百塊錢放在土地廟後第七棵柳樹的樹洞裡,如若不然,就要綁他的票。這土財主嚇得坐立不安,幾天睡不著覺,又不敢去報案,竟然乖乖地照辦了。這土財主原來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父親,常見面的。他知道這老頭兒膽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畢業後,他讀了一年體育師範,又上了一年美專,都沒上完,卻在上海入了青幫,門裡排行是通字輩,從此就更加放浪形骸,無所不至。他居然拉過幾天黃包車。他這車沒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鐵機紡綢褲褂在拉車!他把車放在會芳裡弄堂口或麗都舞廳門外,專拉長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們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嗎?格麼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閻瑞生,怕點啥!後來又進了一個什麼訓練班,混進了軍隊,「安清不分遠和近,三祖流傳到如今」,因為青紅幫的關係,結交很多朋友,雖不是黃埔出身,卻在軍隊中很「兜得轉」,和冷欣、顧祝同都能拉上關係。

  抗戰軍興,他隨著所在部隊調到江北,在裡下河幾個縣輪流轉。他手下部隊有四營人,名義卻是一個獨立混成旅。「八一三」以後,日本人打到揚州,就停下來,暫時不再北進。日本人不來,「國軍」自然不會反攻,這局面竟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數驚,到後來大家有點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這回事,大家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長江為界,南北貨源雖不那麼暢通,很多人還可以通過封鎖線走私販運,雖然擔點風險,獲利卻倍於以前。一時間,幾個縣竟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茶館、酒館、賭場、妓院,無不生意興隆。

  八舅太爺在這一帶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時期,軍事第一,見官大一級,他到了哪裡就成了這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縣長、區長,一傳就到。軍裝給養,小事一樁。什麼時候要用錢,通知當地商會一聲就是。來了,要接風,叫做「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叫做「開拔費」。間三岔五的,還要現金實物「勞軍」。當地人覺得有一支軍隊駐著,可以壯壯膽,軍隊不走,就說明日本人不會來,也似乎心甘情願地孝敬他。他有時也並不麻煩商會,可以隨意抓幾個人來罰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裡經常客滿。只要他一拍桌子,罵一聲「漢奸」,就可以軍法從事,把一個人拉出去槍斃。他一到哪裡,就把當地的名花包下來,接到公館裡去住。一出來,就是五輛摩托車,他自己騎一輛,前後左右四輛,風馳電掣,穿街過市。城裡和鄉下的狗一見他的車隊來了,趕緊夾著尾巴躲開。他是個霸王,沒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當面叫他旅長、旅座,背後裡叫他八舅太爺。他這回來,公館安在宜園,一見虞小蘭,相見恨晚。他有時住在虞家,有時把虞小蘭接到公館裡去。後來乾脆把宜園的牆打通了,——虞家和宜園本只一牆之隔,這樣進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廚都叫來,輪流給他做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他愛唱京戲,時常把縣裡的名票名媛約來,吹拉彈唱一整天。他還很風雅,愛字畫。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有借無還。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麼?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裡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裡最好的詞句。他也有一匹烏騅馬,他請宋侉子來給他看看,囑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烏騅也帶來。千不該萬不該,宋侉子不該褒貶了八舅太爺的馬。他說:「旅長,你這不是真正的踢雪烏騅。真正的踢雪烏騅是只有四個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塊白;你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這是踏雪烏騅。」八舅太爺聽了很高興,說:「有道理!」接著又問:「你那匹是多少錢買的?」宋侉子是個外場人,他知道八舅太爺不是要他來相馬,是叫他來進馬了,反正這匹馬保不住了,就順水推舟,很慷慨地說:「旅長喜歡,留著騎吧!」——「那,我怎麼謝你呢?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宋侉子拿了這張畫,到八千歲米店裡坐下,喝了一碗茶葉棒泡的釅茶,說不出話來。八千歲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看開一點,你就當又在虞小蘭家花了一筆錢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沒想到,過了兩天,八舅太爺派了兩個兵把八千歲「請」去了。當這兩個兵把八千歲銬上,推出店門時,八千歲只來得及跟兒子說一句:「趕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爺的秘書瞭解一下,案情相當嚴重,是「資敵」。八千歲有幾船稻子,運到仙女廟去賣,被八舅太爺的部下查獲了。仙女廟是敵佔區。「資敵」就是漢奸,漢奸是要槍斃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廟是糧食集散中心,本地販糧至仙女廟,乃是常例,「抗戰軍興」,未嘗中斷。不過別的糧商都是事前運動,打通關節,拿到「准予放行」的執照的,八千歲沒有花這筆錢,八舅太爺存心找他的碴,所以他就觸犯了軍法。宋侉子知道這是非花錢不能了事的,就轉彎抹角地問秘書,若是罰款,該罰多少。秘書說:「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罰一千現大洋。」宋侉子說:「他拿不出來。你看看他穿的這身二馬裾!」秘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了。他拿得出,我們瞭解。你可以見他本人談談!」

  宋侉子見了八千歲,勸他不要捨命不舍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歲問:「能不能少拿一點?」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送給虞芝蘭,托虞小蘭跟八舅太爺說說,八千歲說:「你作主吧。我一輩子就你這麼個信得過的朋友!」說著就落了兩滴眼淚。宋侉子心裡也酸酸的。

  虞小蘭替八千歲說了兩句好話:「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也怪可憐的。」八舅太爺說:「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歲,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塊錢買兩匹騾子,還不能花八百塊錢買一條命嗎!叫他找兩個鋪保,帶了錢,到旅部領人。少一個,不行!」

  宋侉子說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闆、李老闆出面做保,帶了八百現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張老闆、李老闆賠著八千歲出來,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不就是八百塊錢嗎?看開一點。破財免災,只當生了一場夾氣傷寒。」

  八千歲心裡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過回頭想想,畢竟少花了一百,又覺得有些欣慰,好像他憑空撿到一百塊錢似的。

  八舅太爺敲了八千歲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質上兩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說:「我平生最恨儉省的人,這種人都該殺!」物質上,他已經接到命令,要調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爺換換地方,他要「別姬」了,需要用一筆錢。這八百塊錢,六百要給虞小蘭買一件西狐膁的斗篷,好讓她冬天穿了在宜園梅嶺踏雪賞梅;二百,他要辦一桌滿漢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裡吃它一整天,上午十點鐘開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爺要辦滿漢全席的消息傳遍全城,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了。八千歲證實這消息可靠,因為辦席的就是他的緊鄰趙廚房。趙廚房到他的米店買糯米,他知道這是做火腿燒麥餡子用的;還買香粳米,這他就不解了。問趙廚房:「這滿漢全席還上稀粥?」趙廚房說:「滿漢全席實際上滿點漢菜,除了燒烤,有好幾道滿洲餑餑,還要上幾道粥,旗人講究喝粥、蓮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爺這回是一百二十道。」——「阿?!」——「你沒事過來瞧瞧。」

  八千歲真還過去看了看: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翅、鴿蛋燕窩……趙廚房說:「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說:「你要鴿子蛋,我那裡有!」八千歲真是開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幾滴淚,他想:這是吃我哪!

  八千歲用一盆水把「食為民天」旁邊的「概不做保」的字條悶了悶,刮下來。他這回是別人保出來的,以後再拒絕給別人做保,這說不過去。刮掉了,覺得還留著一條「僧道無緣」也沒多少意思,而且單獨一條,也不好看,就把「僧道無緣」也刮掉。八千歲做了一身藍陰丹士林的長袍,長短與常人等,把他的老藍布二馬裾換了下來。他的兒子也一同換了裝。

  是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帳桌上一拍,大聲說:「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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