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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歲(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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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是一個騙局。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傢伙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裡打了一陣算盤。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哄動全城。一連幾個月。宋侉子販騾子歷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餘酒後的話題。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餘」。有一老者,捋須贊道:「我活這麼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樑。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裡。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後在本縣買田享福。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臺上的方巾醜,是真正的「方步」。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關老爺死後,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小四合院。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後來改成公園。園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面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麼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續弦,這裡就是他的家。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采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裡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裡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麼多錢,這值得麼?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量米。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麼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櫃檯,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櫃裡,在「流水」簿裡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干文。看稻樣。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裡看看,然後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然後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裡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麼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在米店裡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然後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賣稻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並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他就到後面看看。進了隔開前後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他捨不得這副碾子,捨不得這五匹大騾子。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然後,去看看師傅篩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篩米的屋裡浮動著細細的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後,去看看倉裡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裡曬的稻子,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或轟一會麻雀。米店稻倉裡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隻來。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鹵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麼吃頭! 八千歲的食譜非常簡單,他家開米店,放著高尖米不吃,頓頓都是頭糙紅米飯。菜是一成不變的熬青菜,——有時放兩塊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盤鹹菜煮小鯽魚。他、小千歲和碾米師傅都一樣。有肉時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兩塊。有魚時一人一條,——鹹菜可不少,也夠下飯了。有賣稻的客人時,單加一個葷菜,也還有一壺酒。客人照例要舉杯讓一讓,八千歲總是舉起碗來說:「我飯陪,飯陪!」客菜他不動一筷子,仍是低頭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歲的米店的左鄰右舍都是製造食品的,左邊是一家廚房。這地方有這麼一種廚房,專門包辦酒席,不設客座。客家先期預訂,說明規格,或鴨翅席,或海參席,要幾桌。只須點明「頭菜」,其餘冷盤熱菜都有定規,不須吩咐。除了熱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圓盒挑到,開席前再加湯回鍋煮沸。八千歲隔壁這家廚房姓趙,人稱趙廚房,連開廚房的也被人叫做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趙廚房的手藝很好,能做滿漢全席。這滿漢全席前清時也只有接官送官時才用,入了民國,再也沒有人來訂,趙廚房祖傳的一套五福拱壽油紅彩的滿堂紅的細瓷器皿,已經鎖在箱子裡好多年了。右邊是一家燒餅店。這家專做「草爐燒餅」。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塗很少一點油,沒有什麼層,因為是貼在吊爐裡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於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面,有吃有喝,就飽了。八千歲坐在店堂裡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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