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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水(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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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事了。小呂順著玉米地裡一條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橋。用手電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點。 小呂覺得,月光暗了。抬起頭來看看。好快!它怎麼一下子就跑到西邊去了?什麼時候跑過去的?而且好像燈盡油幹,快要熄了似的,變得很薄了,紅紅的,簡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強支撐著。小呂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現在大概是夜裡三點鐘,大老張告訴他,這幾天月亮都是這時候落。說著說著,月亮落了,好像是呼嚕一下子掉下去似的。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這是一夜裡最黑的時候。小呂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了,過了一會,才勉強看得見一點模模糊糊的影子。小呂忽然覺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點噁心,就靠著糖槭樹坐下來,鐵銑斜倚在樹幹上。他的頭沉重起來,眼皮直往下搭拉。心裡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他覺得自己直往一個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著了那麼一小會。人有時是知道自己怎麼睡著了的。 忽然,他驚醒了!他覺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過去,他在迷糊之中異常敏銳明確地斷定:——狼!一挺身站起來,抄起鐵銑,按亮手電一照(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準確):已經走過去了,過了小石橋。(小呂想了想,剛才從他面前走過去,只有四五步!)小呂聽說過,遇見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狼怕光,怕手電,怕手電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兒套它,狼性多疑。他想了想,就開著手電,尾隨著它走,現在,看得更清楚了。狼像一隻大狗,深深地低著腦袋(狗很少這樣低著腦袋),搭拉著毛茸茸的挺長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這樣)。奇怪,它不管身邊的亮光,還是那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既不像要回過頭來,也不像要拔腳飛跑,就是這樣不聲不響地,低著頭走,像一個心事重重,哀傷憔悴的人一樣。——它知道身後有人麼?它在想些什麼呢?小呂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它?它走過前面的路邊小楊樹叢子,拐了彎,叫楊樹遮住了,手電的光照不著它了。趕上去,揍它?——小呂忖了忖手裡的鐵銑:算了!那可實在是很危險! 小呂在石橋頂上站了一會,又回到糖槭樹下。他很奇怪,他並不怎麼怕。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到糖槭樹下,採取的是守勢。小呂這才想起,他選擇了這個地方休息,原來就是想到狼的。這個地方很保險:後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過水來:他可以監視著前面的馬路;萬一不行,——上樹! 小呂用手電頻頻向狼的去路照射。沒有,狼沒有回來。 無論如何,可不敢再睡覺了!小呂在糖槭樹下來回地走著。走了一會,甚至還跑到剛才決開過,經他修復了的缺口那裡看了看。——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用手電照射。他相信狼是不會再回來了;再有別的狼,這也不大可能,但是究竟不能放心到底。 可是他越來越困。他並不怎麼害怕。狼的形象沒有給他十分可怕的印象。他不因為遇見狼而得意,也不因為沒有追上去打它而失悔,他現在就是困,困壓倒了一切。他的意識昏木起來,腦子的活動變得緩慢而淡薄了。他在竭力抵抗著沉重的、痠楚的、深入骨髓的困勁。他覺得身上很難受,而且,很冷。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是會抽煙,這時候抽一支煙就好了!…… 好容易,天模糊亮了。 更亮了。 亮了!遠遠近近,一片青蒼蒼的,灰白灰白的顏色,好像天和地也熬過了一夜,還不大有精神似的。看得清房屋,看得清樹,看得清莊稼了。小呂看著他看過一夜的水,水發清了,小多了,還不到半渠,露出來一截淤泥的痕跡,流勢很弱,好像也很疲倦。小呂知道,現在已經流的是「空渠水」,上游的攔河壩又封起了,不到一個小時,這渠裡的水就會流完了的。——得再過幾個鐘頭,才會又有新的水下來。果園的地大概澆完了,這點水該夠用了吧?……一串銅鈴聲,有人了!一個早出的社員,趕著一頭毛驢,驢背上馱著一個線口袋,裡邊鼓鼓囊囊,好像裝的西葫蘆。老大爺,您好哇!好了,這真正是白天了,不會再有狼,再有漫長的、難熬的黑夜了!小呂振作一點起來。——不過他還是很困,覺得心裡發虛。 遠遠看見果園的兩個女工,陳素花和惲美蘭來了。她們這麼早就出來了!小呂知道,她們是因為惦著他,特為來看他來了。小呂在心裡很感激她們,但是他自己覺得那感激的勁頭很不足,他困得連感激也感激不動了。 陳素花給他帶來了兩個悶得爛爛的,滾熱的甜菜。小呂一邊吃甜菜,一邊告訴她們,他看見狼了。他說了遇狼的經過,狼的樣子。他自己都有點奇怪,他說得很平淡,一點不像他平常說話那麼活靈活現的。但是陳素花和惲美蘭都很驚奇,很為他的平淡的敘述所感動。她們催他趕快去睡覺,說是大老張囑咐的:叫小呂天一亮就去睡,大閘不用管了,會有人來接。小呂喝了兩碗稀飯,爬到床上,就睡著了。睡了兩個鐘頭,醒了。他覺得渾身都很舒服,懶懶的。他只要翻一翻身,合上眼,會立刻就睡著的。但是他看了掛在牆上的一個馬蹄錶,不睡了。起來,到井邊用涼水洗洗臉,他向果園走去。——他到果園去幹什麼? 果園還是那樣。小呂昨天下午還在果園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有好久沒有來了似的。似乎果園一夜之間有了一些什麼重大的變化似的。什麼變化呢?也難說。滿園一片濃綠,綠得過了量,綠得迫人。靜悄悄的。綠葉把什麼都遮隔了,一眼看不出五步遠。若不是遠遠聽見有人說話,你會以為果園裡一個人都沒有。小呂聽見大老張的聲音,他知道,他正在西南拐角指揮幾個人鋤果樹行子。小呂想:他澆了一夜地,又熬了一夜了,還不休息,真辛苦。好了,今天把這點活趕完,明天大家就可以休息一天,大老張說了:全體休息!過了這陣,就可以細水長流地幹活了,一年就是這麼幾茬緊活。小呂想:下午我就來上班。大粒白的枝葉在動,是陳素花和惲美蘭領著幾個參加勞動的學生在捆葡萄條。惲美蘭看見小呂了,就叫:「小呂!你來幹什麼?不睡覺!」 小呂說:「我來看看!」 「看什麼?快回去睡!地都澆完了。」 小呂穿過葡萄叢,四邊看。果園的地果然都澆了,到處都是濕濕的,一片清涼澤潤、汪汪泱泱的水氣直透他的臟腑。似乎葡萄的葉子都更水靈,更綠了,葡萄蔓子的皮色也更深了。小呂挺一挺胸脯,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舒服極了。小呂想:下回我就有經驗了,可以單獨地看水,頂一個大工來使了,果園就等於多了半個人。看水,沒有什麼。狼不狼的,問題也不大。許多事都不像想像起來那麼可怕……走過一棵老葡萄架下,小呂想坐一坐。一坐下,就想躺下。躺下來,看著頭頂的濃密的,鮮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綠葉。綠葉輕輕搖晃,變軟,溶成一片,好像把小呂也溶到裡面了。他眼皮一麻搭,不知不覺,睡著了。小呂頭枕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葡萄蔓上,滿身綠影,睡得真沉,十四歲的正在發育的年輕的胸脯均勻地起伏著。葡萄,正在恣酣地,用力地從地裡吸著水,經過皮層下的導管,一直輸送到梢頂,輸送到每一片伸張著的綠葉,和累累的、已經有指頭頂大的淡綠色的果粒之中。——這時候,不論割破葡萄枝蔓的任何一處,都可以看出有清清的白水流出來,嗒嗒地往下滴…… 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日改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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