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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水(2)


  半夜裡,大概十二點來鐘(根據開過去不久的上行客車判斷),出了一點事。小石橋上面一截渠,從莊稼地裡穿過,渠身高,地勢低,春匯地的時候挖斷過,填起來的地方土浮,叫水測開了一個洞。小呂巡看到這裡,用手電一照,已經涮得很深了,鑽了水!小呂的心撲通一聲往下一掉。怎麼辦?這時候哪裡都沒法去找人……小呂留心看過大工們怎麼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幹起來。先用稻草填進去,(他早就背來好些稻草預備著了,背得太多了!)用鐵銑立著,塞緊;然後從渠底斂起濕泥來,一銑一銑扔上去,——小呂深深感覺自己的胳臂太細,氣力太小,一銑只能斂起那麼一點泥,心裡直著急。但是,還好,洞總算漸漸小了,終於填滿了。他又仿照大工的樣子,使鐵銑拍實,抹平,好了!小呂這才覺得自己一身都是汗,兩條腿甚至有點發顫了。水是不往外鑽了,看起來也滿像那麼一回事,——然而,這牢靠麼?

  小呂守著它半天,一會兒拿手電照照,一會兒又拿手電照照。好像是沒有問題,得!小呂準備轉到別處再看看。可是剛一轉身,他就覺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樣,嘩啦一下在他的身後癱潰了,口子重新測開,擴大,不可收拾!趕緊又回來。拿手電一照:——沒有!還是挺好的!

  他走開了。

  過了一會,又來看看,——沒問題。

  又過了一會,又來看看,——挺好!

  小呂的心踏實下來。不但這個口子挺完好;而且,他相信,再有別處鑽開,他也一樣能夠招呼,——雖然幹起來不如大工那樣從容利索。原來這並不是那樣困難,這比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小呂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點了點頭,對自己頗為滿意。

  所謂看水,不外就是這樣一些事。不知不覺地,半夜過去了。水一直流得很穩,不但沒有漲,反倒落了一點,那兩個志子都離開水面有一寸了。小呂覺得大局仿佛已定。他知道,過了十二點以後,一般就不會有什麼大水下來,這一夜可以平安度過。現在他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了,覺得很輕鬆,很愉快。

  現在,真可以休息了,他開始感覺有點疲倦了。他爬上小石橋頭的一棵四杈糖槭樹上,半躺半坐下來。他一來時就選定了這個地方。這棵樹,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個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開腿腳。而且坐在樹上就能看得見那一根志子。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蕩蕩,水面上隱隱有一根黑影。用手電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幸好趕上個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陰雨天,黑月頭,看起水來,就麻煩多了!)天上真乾淨,透明透明、蔚蔚藍藍的,一點渣滓都沒有,像一塊大水晶。小呂還很少看到過這樣深邃、寧靜而又無比溫柔的夜空。說不出什麼道理,天就是這樣,老是這樣,什麼東西都沒有,就是一片藍。可是天上似乎隱隱地有一股什麼磁力吸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覺得很舒服,很受用,你願意一直對著它看下去,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動起來。小呂看著看著,心裡總像要想起一點什麼很遠很遠的,叫人快樂的事情。他想了幾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裡輕輕地唱:哎——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照見我的阿哥在他鄉……這好像有點文不對題。但是說不出為什麼,這支產生在幾千裡外的高山裡的有點傷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夠宣洩他心裡的快樂。

  四周圍安靜極了。遠遠聽見大閘的水響,支渠的水溫靜地,生氣勃勃地流著,「活——活——活」。風吹著莊稼的寬大的葉片,沙拉,沙拉。遠遠有一點燈火,在密密的叢林後面閃耀,那是他父親工作的醫院。母親和妹妹現在一定都睡了。(小呂想了想現在宿舍裡的樣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著他自己的那張空床……)一村子裡的人現在都睡了(隱隱地好像聽見鼾聲。)露水下來了(他想起剛才堵口子時腳下所踩的草),到處都是一片滋潤的、濃郁的青草氣味,莊稼的氣味,夜氣真涼爽。小呂在心裡想:「我在看水……」過了一會,不知為什麼,又在心裡想道:「真好!」而且說出聲來了。

  小呂在樹上坐了一陣,想要下來走走。他想起該到石橋底下一段渠上看看。這一段二裡半長的渠,春天才挑過,渠岸又很結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渠水要穿過獸醫學校後牆的涵洞,洞口有一個鐵篦子,可能會掛住一些順水沖下來的枯枝亂草,叫水流得不暢快。小呂翻身跳下來,扛起插在樹下的鐵銑,向橋下走去。

  下了石橋,渠水兩邊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經高過他的頭了,那麼大一片,葉子那麼密,黑森森的。小呂忽然被濃重的陰影包圍起來,身上有點緊張。但是,一會兒就好了。

  小呂一邊走著,一邊順著渠水看過去。他看小魚秧子搶著往水上竄;看見泥鰍翻跟鬥;看見岸上一個小圓洞裡有一個知了爬上來,脊背上閃著金綠色的光,翅膀還沒有伸展,還是濕的,軟的,乳白色的。看見蝦蟆叫。蝦蟆叫原來是這樣的!下頦底下鼓起一個白色的氣泡,氣泡一息:——「鵽」鼓一鼓,——「鵽」鼓一鼓——「鵽!」這傢伙,那麼專心致志地叫,好象天塌下來也擋不住它似的。小呂索性蹲下來,用手電直照著它,端詳它老半天。赫嗨,全不理會!這一片地裡,多少蝦蟆,都是這麼叫著?小呂想想它們那種認真的、滑稽的樣子,不禁失笑。——那是什麼?是蛇?(小呂有點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彎彎的水紋,前面昂起一個小腦袋。走近去,定眼看看,不是蛇,是耗子!這小東西,遊到對岸,爬上去,搖搖它濕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腦袋,跑了!……小呂一路迤邐行來,已經到了涵洞前面。鐵篦子果然壅了一堆爛柴禾,——大工們都管這叫「渣積」,不少!小呂使鐵銑推散,再一銑一銑地撈上來,好大一堆!渣積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見涵洞口旋起小小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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