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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妹出嫁(2)


  三姑娘許的這家苦一點,姓吳,小人叫吳頤福,是個遺腹子。家裡只有兩個人,一個老母親,是個踮腳,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媽媽很慈祥,兒子很孝順。吳頤福是個很聰明的人,十五歲上就開始賣糖。賣糖和賣糖可不一樣。他賣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花生糖,他賣的是「樣糖」。他跟一個師叔學會了一宗手藝:能把白糖化了,倒在模子裡,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祿壽三星、財神爺、麒麟送子。高的二尺,矮的五寸,衣紋生動,鬚眉清楚;還能把糖裡加了色,不用模子,隨手吹出各種瓜果,桃、梨、蘋果、佛手,跟真的一樣,最好看的是南瓜:金黃的瓜,碧綠的蒂子,還開著一朵淡黃的瓜花。這種糖,人家買去,都是當擺設,不吃。——吃起來有什麼意思呢,還不是都是糖的甜味!賣得最多的是糖兔子。白糖加麥芽糖熬了,切成梭子形的一塊一塊,兩頭用剪刀剪開,一頭窩進腹下,是腳;一頭便是耳朵。耳朵下捏一下,便是兔子臉,兩邊嵌進兩粒馬料豆,一個兔子就成了!馬料豆有綠豆大,一頭是通紅的,一頭是漆黑的。這種豆藥店裡賣,平常配藥很少用它,好像是天生就為了做糖兔的眼睛用的!這種糖免子很便宜,一般的孩子都買得起。也吃了,也玩了。

  師叔死後,這門手藝成了絕活兒,全城只有吳頤福一個人會,因此,他的生意是不錯的。

  他做的這些藝術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櫥子裡,在肩上挑著。他的糖擔子好像一個小型的展覽會,歇在哪裡,都有人看。

  麻皮匠、大福子、吳頤福,都住得離秦老吉家不遠。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們的女婿。姐兒仨有時在一起互相嘲戲。三姑娘小鳳是個鑞嘴子①,咭咭呱呱,對大姐姐說:

  「十個麻子九個俏,不是麻子沒人要!」

  大姐啐了她一口。

  她又對二姐姐說:

  「姑娘姑娘真不醜,一嫁嫁個吹鼓手。吃冷飯,喝冷酒,坐人家大門口!」①

  二姐也啐了她一口。

  兩個姐姐容不得小鳳如此放肆,就一齊反唇相譏:「敲鑼賣糖,各幹各行!」

  小妹妹不幹了,用拳頭捶兩個姐姐:「賣糖怎麼啦!賣糖怎麼啦!」

  秦老吉正在外面拌餡兒,聽見女兒打鬧,就厲聲訓斥道:「靠本事吃飯,比誰也不低。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愛,誰也不許笑話誰!」

  三姊妹聽了,都吐了舌頭。

  姐兒仨同一天出門子,都是臘月二十三。一頂花橋接連送了三個人。時辰倒是錯開了。頭一個是小鳳,日落酉時。第二個是大鳳,戌時。最後才是二鳳。因為大福子要吹嗩呐送小姨子,又要吹嗩呐送大姨子。輪到他拜堂時已是亥時。給他吹嗩呐的是他的爸爸時福海。時福海吹了一氣,又坐到喜堂去受禮。

  三天回門。三個姑爺,三個女兒都到了。秦老吉辦了一桌酒,除了雞鴨魚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鮮餡的縐紗餛飩,讓姑爺嘗嘗他的手藝。鮮美清香,自不必說。

  三個女兒的婆家,都住得不遠,兩三步就能回來看看父親。炊煮掃除,漿洗縫補,一如往日。有點小災小病,頭疼腦熱,三個女兒搶著來伺候,比沒出門時還殷勤。秦老吉心滿意足,毫無遺憾。他只是有點發愁:他一朝撒手,誰來傳下他的這副餛飩擔子呢?

  篤——篤篤,秦老吉還是挑著擔子賣餛飩。

  真格的,誰來繼承他的這副古典的,南宋時期的,楠木的餛飩擔子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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