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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3)


  那個女人呢?分明已經屬￿南京人了。不用打聽,一看就看得出來。仿佛這也沒有什麼奇怪。連他們晚上還同時睡在那個棚子底下,也都並不奇怪。這關係是怎樣轉變過來的呢?這當中應當又有一段故事,但是你也頂好別去打聽。

  我已經知道,揚州人南京人原來是親戚。南京人是揚州人的小舅子。這!

  過了好多好多時候,「炮仗響了」。雲南老百姓管抗戰勝利,戰爭結束叫「炮仗響」。他們不說「勝利」,不說「戰爭結束」,而說「炮仗響」。因為勝利那天,大街小巷放了很多炮仗。炮仗響了以後,我沒有見過揚州人,已經把他忘記了。

  一直到我要離開昆明的前一天,出去買東西,偶然到一家鋪子去吃東西,一抬頭:哎,那不是揚州人嗎?再往裡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兒,做包子,一身老藍布褲褂,麵粉口袋圍裙,工作得非常緊張,後腦勺的皺褶直扭動,手掌拍得麵團啪啪地響。摘面蒂,刮餡子,捏褶子,收嘴子,節奏感很強,仿佛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這個揚州人,你為什麼要到昆明來呢?……

  明天我要走了。車票在我的口袋裡。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喜歡把口裝裡隨便什麼紙片捏在手裡搓揉,搓搓就扔掉了。我丟過修表的單子、洗衣服的收據、照相的憑條、防疫證書、人家寫給我的通訊處……我真怕我把車票也丟了。我覺得頭暈,想吐。這會餓過了火,實在什麼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說話。我這麼失魂落魄地坐著,要惹人奇怪的。已經有人在注意我。他一面咀嚼著白斬雞,一面咀嚼著我。他已經放肆地從我的身上構擬起故事來了。我振作一下,說:「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

  揚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張空桌邊的凳子上。他牙齒掉了不少,兩頰好像老是在吸氣。而臉上又有點浮腫,一種暗淡的癡黃色。肩上一條抹布,濕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還是麻紗的!)一條半長不短的褲子。這條褲子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穿的。衣褲上到處是跳蚤血的黑點。看他那滑稽相的褲子,你想到褲子裡的肚皮一定打了好多道摺子!最後,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氣地死盯住他的那雙腳。一雙自己削成的很大的木履,簡直是長方形的。好髒的腳!仿佛污泥已經透入多裂紋的皮膚。十個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腳的大拇趾極其不通地壓在中趾底下,難看無比。對這個揚州人,我沒有第二種感情:厭惡!我恨他,雖然沒有理由。

  一九四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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