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汪曾祺 | 上頁 下頁
落魄(2)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就從他的後腦勺上看出這是屬￿那種能夠堆砌「成功」的人,一個非常現實的人。他抓緊機會,穩紮穩打,他知道錢是好的,活下來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價。他一大早沖寒冒露從大西門趕到小南門去買肉,因為那裡的肉要便宜一點;為了搬運兩袋麵粉,他可以跟挑夫說很多好話,或罵很多難聽的話;他一邊下面,一邊拿眼睛瞟著門外過去的幾馱子柴,估著柴的幹濕分量(昆明賣柴是不約斤的,木柴都是騾馬馱來,論馱賣);他揀去一片發黃的菜葉,丟到地下,拾起來,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他時常到別的飯鋪門前轉轉,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麼樣子的,回來的路上就決定,他們的包子裡還可以摻一點豆芽菜,放一點豆腐乾……他的床是睡覺的,他的碗是吃飯的。他不幻想,不喜歡花(那兩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裡,幹死了),他不聊閑天,不上茶館喝茶,而且老打狗。他身邊隨時擱了一塊劈柴,見狗就打,雖然他的肉高高地掛在房梁上,他還是擔心狗吃了。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後腿打折。這狗就拖著一條瘸腿嗥叫著逃走了。昆明的飯鋪照例有許多狗。在人的腿邊擠來擠去,搶吃骨頭,只有綠楊飯店沒有。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見了他的影子就逃。沒有多少時候,綠楊飯店就充滿了他的「作風」。從作風的改變上,你知道店的主權也變了。不問可知,這個店已經是合股經營。南京人攢了錢,紅利、工錢,加了自己的積蓄,入了股,從夥計變成了股東。我可以跟你打賭,從他答應來應活時那一天,就想到了這一步。

  綠楊飯店的主顧有些變化,但生意沒有發生太大影響。在外兼職的學生在拿到薪水後會來油油腸子。做生意的學生,還保留著學籍,選了課,考試時得來答卷子,平時也偶爾來聽聽課。他們一來,就要找一些同學「聯絡感情」,在綠楊飯店擺了一桌子菜,哄飲大嚼。抱殘守闕者,有時覺得「口中淡出鳥來」,就翻出幾件值一點錢的東西拿到文明新街一賣,——最容易賣掉的東西是工具書,《辭源》、《牛津字典》……到綠楊飯店來開齋。有一個四川同學家裡寄來一件棉袍子,他約了幾個人一同上郵局取出來,出了郵局大門,拆開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聲吆喚:「哪個買這件棉袍!」然後,幾個饞人,一頓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昆明冬天不冷,沒有棉袍也過得去。

  綠楊飯店的生意好過一陣,好得足以使這一帶所有的飯館為之側目。這些飯鋪的老闆夥計全都對它關心。別以為他們都希望「綠楊」的生意壞。他們知道,「綠楊」的生意要是壞,他們也好不了。他們的命運既相妨,又相共。果然,過了一個高潮,綠楊飯店走了下坡路了,包子裡的豆芽菜、豆腐乾越摻越多,賣出去的包子越來越少。時間很快過了兩年了。大學的學生,有的乾脆棄學經商,在外地跑買賣,甚至出了國,到仰光,到加爾各達。有的還選了幾門課,有的乾脆休了學,離開書本,離開學校,也離開了綠楊飯店。在外兼職的,很多想到就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再胡亂花錢(有一個同學,有一隻小手提箱,裡面粘了三十一個小牛皮紙口袋,每一口袋內裝一個月中每一天的用度)。那一群抱殘守闕的書呆子,可賣的衣物更少了。「有——破衣爛衫找來賣」的吆喚聲音不常在學校附近出現了。鳳翥街冷落了許多。開飯館的江西人、湖南人、山東人、河北人全都風流雲散,不知所終。綠楊飯店還開著。綠楊飯店猶如一面鏡子,照出種種變化。鏡子裡是變色的豬肝、暗淡的菠菜、半生的或黴爛的西紅柿。太陽光如一匹布,陽光中游塵飛舞。

  那個女人的臉又黃下來,頭髮又蓬亂了。

  然而綠楊飯店還是開著。

  這當中我因病休了學。病好後在鄉下一個朋友主持的中學裡教幾點鐘課,很少進城。綠楊飯店的情形可以說不知道。一年中只去過一次。

  一個女同學病了,我們去看她。有人從黑土窪采來了一大把玉簪花(黑土窪是昆明出產鮮花的地方,花價與青菜價錢差不多),她把花插在一個綠陶瓶裡,笑了笑說:「如果再有一盤白煮魚,我這病就生得很像樣子了!」她是揚州人。揚州人養病,也像賈府上一樣,以「清餓」為主。病好之後,飲食也極清淡。開始動葷腥時,都是吃椒鹽白煮魚。我們為了滿足她的雅興和病中易有的思鄉之情,就商量去問問揚州人老闆,能不能像從前一樣為我們配幾個菜。由我和一個同學去辦這件事。老闆答覆得很慢。但當那個同學說:「要是費事,那就算了」時,他立刻就決定了,問:「什麼時候?」南京人坐在一邊,不表示態度。出了綠楊飯店,我半天沒有說話。同學問我是怎麼啦,我說沒有什麼,我在想那個飯店。

  吃飯的那天,南京人一直一聲不響,也不動手,只是摸摸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燒火。揚州人掌勺。他頭髮白了幾根了。他不再那樣瀟灑,很像是個炒菜師傅了。不僅他的紡綢褲褂、好鞋襪、戒指、錶鏈都沒有了;從他下菜料、施油鹽,用鏟子抄起將好的菜來嘗一嘗,菜好了敲敲鍋邊,用抹布(好髒!)擦擦盤子,把刷鍋水往泔水缸裡一倒,用火鉗夾起一片木柴歪著頭吸煙,小指頭搔搔發癢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這些等等,讓人覺得這揚州人全變了。菜都上了桌,他從桌子底下拉過一張板凳(接過腿的),坐下,第一句話就是:「什麼都貴了,生意真不好做!」

  聽到這句話,南京人回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看了看,臉色很不好看。南京人是一點也沒有走樣。他那個扁扁的大鼻子教我們想起前天應該跟他商量才對。這種平常不做的家鄉菜,費工費事,揚州人又講面子,收的錢很少,雖不賠本,但沒有多少賺頭。南京人一定很不高興。他的不高興分明地寫在他的臉上。我覺得這兩個人這兩天一定吵了一架。不一定是為我們這一頓飯而吵的(希望不是)。而且從他們之間的神氣上看,早已不很融洽了,開始吵架已經頗久的事了。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嘟嘟囔囔,揚州人一聲不響。可能總是那個女人為一點小事和南京人拌嘴,吵著吵著,就牽扯起過去許多不痛快的事,可以接連吵幾天。事情很清楚,南京人現在的股本不比揚州人少。揚州人兩口子吃穿,南京人是光棍一個,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麼會計制度,收支都是一篇糊塗帳。從揚州人的衰萎的體態看起來,我疑心他是不是有時也抽口把鴉片煙。唔,要是當真,那可!

  我看看南京人的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指頭,忽然很同情他。似乎他的後腦勺沒有堆得更高,全是揚州人的責任。

  到我複學時,學校各處都還是那樣,但又似乎有些變化:都有一種順天知命,隨遇而安的樣子。大圖書館還有那麼一些人坐著看書。指定參考書不夠。然而要多少本才夠呢?於是就夠了。草頂泥牆的宿舍還沒有一間坍圮的。一間宿舍還是住四十人。一間宿舍住四十人太多了。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才算合理?一個人每天需要多久時間的孤獨?於是這樣也挺好。生物系的新生都要抄一個表:人的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他們就想不出辦法取得這些卡路里。一個教授研究人們吃的刺梨和「雲南橄欖」所含的維他命,這位教授身上的維他命就相當不足。路邊的樹都長得很高了,在月光中布下黑影。樹影月光,如夢如水。學校裡平平靜靜。一年之中,沒有人自殺,也沒有人發瘋,也聽不到有人痛哭。綠楊飯店已經搬了家,在學校的門外搭了一個永遠像明天就會拆去的草棚子賣包子、賣面。

  這個飯店是每下愈況了。南京人的脾氣變得很暴躁。背著這爿半死不活的飯店,他簡直無計可施,然而扔下它又似乎不行。他有點自暴自棄起來,時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悶悶地喝(他的絡腮鬍子烏猛猛的),忽然把拳頭一擂桌子,大罵起來。他不知罵誰才好。若是揚州人和他一樣的強壯,他也許會跳過去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揚州人是一股窩囊樣子,折垂了脖子,木然地看著哄在一塊骨頭上的一堆蒼蠅。南京人看著他這副倒黴樣子,一股邪火從腳心直升上來!揚州人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背佝僂得很厲害。他的嘴角老是搭拉著,嘴老是半張著。他老是用左手捋著右臂的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癢,不知道幹什麼!他的頭髮還是向後梳著的,是用水濕了梳的,毫無光澤,令人難過。有人來了,他機械地站起來,機械地走動,用一塊黑透了的抹布騙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上一搭:

  「吃什麼?有包子,有面。牛肉麵、炸醬麵,菠菜豬肝面……」

  聲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欲就教他那個神氣,那個聲音壓低了一半。你看看那個荒涼汙黑的貨架,看到西紅柿上的黑斑,你想到這一塊是煮不爛的;看到一個大而無當的盤子裡的兩三個雞蛋;這雞蛋一定是散黃的;你還會想起揚州人向你解釋過的:「雞蛋散黃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裡翻跟鬥……吃什麼呢?你簡直沒有主意。你就隨便說一個,牛肉麵吧。揚州人捋著他的袖子:「嗷,——牛肉麵一碗……」

  「牛肉早就沒有了!要說多少次!」

  「嗷,——牛肉沒有了……」

  那麼隨便吧,豬肝面吧。

  「嗷,——豬肝面一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