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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毛(2)


  此人姓金,名昌煥,是經濟系的。他獨佔北邊的一個凹字形的單元。他不歡迎別人來住,別人也不想和他搭夥。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木板,把雙層床的一邊都釘了木板,就成了一間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統天下。凹字形的當中,摞著幾個裝肥皂的木箱——昆明這種木箱很多,到處有得賣,這就是他的書桌。他是相當正常的。一二年級時,按時聽講,從不缺課。聯大的學生大都很狂,譏彈時事,品藻人物,語帶酸鹹,辭鋒很銳。金先生全不這樣。他不發狂論。事實上他很少跟人說話。其特異處有以下幾點:一是他所有的東西都掛著,二是從不買紙,三是每天吃一塊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幾根鐵絲,什麼都掛在這些鐵絲上,領帶、襪子、針線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這些丁丁當當的東西的下面。學生離不開紙。怎麼窮的學生,也得買一點紙。聯大的學生時興用一種灰綠色布制的夾子,裡面夾著一疊白片豔紙,用來記筆記,做習題。金先生從不花這個錢。為什麼要花錢買呢?紙有的是!聯大大門兩側牆上貼了許多壁報、學術演講的通告、尋找失物、出讓衣鞋的啟事,形形色色、琳琅滿目。這些啟事、告白總不是頂天立地滿滿寫著字,總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帶子一把剪刀,把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來。他還把這些紙片,按大小紙質、顏色,分門別類,裁剪整齊,留作不同用處。他大概是相當笨的,因此,每晚都開夜車。開夜車傷神,需要補一補。他按期買了豬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塊,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還給人家了),在學校茶水爐上燉熟了,密封在一個有蓋的瓷壇裡。每夜用完了功,就打開壇蓋,用一隻一頭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紮出一塊,閉目而食之。然後,躺在丁丁當當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這樣過了三年。到了四年級,他在聚興誠銀行裡兼了職,當會計。其時他已經學了簿記、普通會計、成本會計、銀行會計、統計……這些學問當一個銀行職員,已是足用的了。至於經濟思想史、經濟地理……這些空空洞洞的課程,他覺得沒有什麼用處,只要能混上學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讀,可以缺課。他上午還在學校聽課,下午上班。晚上仍是開夜車,搜羅紙片,吃肉。自從當了會計,他添了兩樣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陽傘進出,無論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穿好了襯衫,打好領帶;又加一件襯衫,再打一條領帶。這是幹什麼呢?若說是顯示他有不止一件襯衫、一條領帶吧,裡面的襯衫和領帶別人又看不見;再說這鼓鼓囊囊的,舒服嗎?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遊神送給他一個外號,這外號很長:「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金先生很快就要畢業了。畢業以前,他想到要做兩件事。一件是加入國民黨,這已經著手辦了;一件是追求一個女同學,這可難。他在學校裡進進出出,一向像馬二先生逛西湖: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誰知天緣湊巧,金昌煥先生竟有了一段風流韻事。一天,他正提著陽傘到聚興誠去上班,前面走著兩個女同學,她們交頭接耳地談著話。一個告訴另一個:這人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而且介紹他有一個很長的外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聽話的那個不禁回頭看了金昌煥一眼,嫣然一笑。金昌煥誤會了:誰知一段姻緣卻落在這裡。當晚,他給這女同學寫了一封情書。開頭寫道:「××女士芳鑒,逕啟者……」接著說了很多仰慕的話,最後直截了當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訂白首之約,不勝榮幸之至。隨函附贈金戒指一枚,務祈笑納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邊還加了一個括弧,括弧裡注明:「重一錢五」。這封情書把金先生累得夠嗆,到他套起鋼筆,吃下一塊肉時,文嫂的雞都已經即即足足地發出聲音了。這封情書是當面遞交的。

  這位女同學很對得起金昌煥。她把這封信公佈在校長辦公室外面的佈告欄裡,把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頭針釘在佈告欄的墨綠色的絨布上。於是金昌煥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煥倒不在乎。他當著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來,收回了。

  你們愛談論,談論去吧!愛當笑話說,說去吧!于金昌煥何有哉!金昌煥已經在重慶找好了事,過兩天就要離開西南聯大,上任去了。

  文嫂丟了三隻雞,一隻筍殼雞,一隻黑母雞,一隻蘆花雞。這三隻雞不是一次丟的,而是隔一個多星期丟一隻。不知怎麼丟的。早上開雞窩放雞時還在,晚上回窩時就少了。文嫂到處找,也找不著。她又不能像王婆罵雞那樣坐在門口罵——她知道這種潑辣做法在一個大學裡很不合適,只是一個人叨叨:「我〔口乃〕雞呢?我〔口乃〕雞呢?……」

  文嫂的女兒回來了。文嫂嚇了一跳:女兒戴得一頭重孝。她明白出了大事了。她的女婿從重慶回來,車過貴州的十八盤,翻到山溝裡了。女婿的同事帶了信來。母女倆顧不上抱頭痛哭,女兒還得趕緊搭便車到十八盤去收屍。

  女兒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點傻了。但是她還得活下去,還得過日子,還得吃飯,還得每天把雞放出去,關雞窩。還得洗衣服,做被子。有很多先生都畢業了,要離開昆明,臨走總得乾淨乾淨,來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這幾天文嫂常上先生們的宿舍裡去。有的先生要走了。行李收拾好了,總還有一些帶不了的破舊衣物,一件魚網似的毛衣,一個壓扁了的臉盆,幾隻配不成對的皮鞋——那有洞的鞋底至少掌鞋還有用……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來,隨她自己去挑揀。挑完了,文嫂必讓先生看一看,然後就替他們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單元打掃一下。

  因為洗衣服、揀破爛,文嫂還能岔乎岔乎,心裡不至太亂。不過她明顯地瘦了。

  金昌煥不聲不響地走了。二十五號的朱先生叫文嫂也來看看,這位「怪現狀」是不是也留下一些還值得一揀的東西。

  什麼都沒有。金先生把一根布絲都帶走了。他的凹形王國裡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個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毫無所得,然而她也照樣替金先生打掃了一下。她的笤帚掃到床下,失聲驚叫了起來:床底下有三堆雞毛,一堆筍殼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蘆花的!

  文嫂把三堆雞毛抱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來。「啊呀天呐,這是我〔口乃〕雞呀!我〔口乃〕筍殼雞呀!我〔口乃〕黑母雞,我〔口乃〕蘆花雞呀!……」

  「我寡婦失業幾十年哪,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我風裡來雨裡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艱難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貴州十八盤,連屍都還沒有收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她哭得很傷心,很悲痛。

  她好像要把一輩子所受的委曲、不幸、孤單和無告全都哭了出來。

  這金昌煥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雞,還借了文嫂的鼎罐來燉了。至於他怎麼偷的雞,怎麼宰了,怎樣退的雞毛,誰都無從想像。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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