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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裡茶坊(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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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裡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麼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裡就摸出一張十圓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於是接著瞎聊。 從雲南的雞土從聊到內蒙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麼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風吧。一看,涵洞裡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裡的,擠在涵洞裡,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蓧面,比白麵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 話題轉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蓧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勢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蓧面,「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裡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蓧面。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麼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麼女人都長得白白淨淨?那麼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孔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開了芍藥花,這是一種什麼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蓧面吃吧。」小王說。 「見你的鬼!這會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櫃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仿佛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櫃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帶著哩。」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櫃的:「不吃蓧面!一天吃蓧面。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吃①。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沒。」 「沒鹹菜?」 「沒。」 「那就甜吃!」②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口格起來:「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是。——這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裡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裡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裡等他們。」「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不大一會,掌櫃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醃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裡燒了一會,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裡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你們那裡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過了!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裡有話,就問:「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標準田』。」 「啥叫『標準田』?」 「把幾塊地裡打的糧算在一起。」 「其餘的地?」 「不算產量。」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麼『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的個河吧?」老喬向我解釋:「老劉說的是對的上的土層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面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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