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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2)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後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鋪裡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寫的《腐爛》。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借鑒,是會有長進的。這些書都是沈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裡時總要夾著一大摞書。

  沈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我希望現在的大學裡教創作的老師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多年以來,沈先生就幹著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發表這種事。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沈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並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他寫了那麼多作品,後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於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後來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全家移住到呈貢桃園,每星期上課,進城住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一間屋子。他一進城,宿舍裡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裡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麼書,什麼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裡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並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大胖女人為什麼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他曾隨幾位作家到井岡山住了幾天。這幾位作家成天在賓館裡打撲克,沈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克!」沈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後來不玩這些。沈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只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沈先生後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歷史的人,覺得並不奇怪。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後來又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製品。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歎,是對人的驚歎。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他八十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這種黑紅兩色刮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他屋裡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誌的封面!」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從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桃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於是很快樂。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沈先生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談天的範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只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裡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裡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嶽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隻大鬥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麼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裡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岳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他說《紅樓夢》裡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隻跳蚤,甚為得意。我們問金先生為什麼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閒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裡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

  1986.1.2.上午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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