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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第二次見範思哲是秦漢章自己去的,他不想讓汪延順知道,也不想帶蔡小菲。他倒不是不信任蔡小菲,而是覺得範思哲有些話想跟他單獨談。那天之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說,恐怕就是因為有蔡小菲在場的緣故。

  秦漢章一直覺得,北京人對政治有著天生的蔑視,又有著天生的敏感。北京人對官、對官場有著獨特的冷嘲熱諷,又能夠身在其中駕馭自如。蔡小菲剛剛到模陽兩年,就對模陽一府兩院、四套班子了如指掌,上上下下更是通達順暢、遊刃有餘。見到了範思哲,使他這種認識更深了一步。蔡小菲在官場上表現出來的才幹是天生的,是漫不經心,甚至是一場遊戲。而範思哲則不然,他有一種修煉,一種信念,一種水到渠成的功夫。他這樣認識範思哲,完全是一種感覺。是他那雙閃著賊光的眼睛告訴他的,或者僅僅是從臨出門時那一聲囑咐中所體驗出來的。

  按照模陽人的習俗,他給範思哲帶去了一盒花饃,蒸的是「福祿壽」三星。還給他帶去了一壇模陽老窖,是二十年前與李雪娥結婚時老岳父送給他的禮物。他不喝酒,又不能隨便將這珍貴的禮品送人,就一直珍藏著。他感覺範思哲一定喜歡杯中之物,且有英雄海量。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範思哲打電話從附近飯館裡要了幾個菜,便留秦漢章與他對飲起來。對飲徒有虛名,說是陪飲還差不多。秦漢章主要想通過這個男人間最常見的方式與範思哲交流,並且對他表示尊重和感激之情。

  飲酒的沒醉,陪酒的倒說起了醉話。都說酒後吐真言,秦漢章不喝酒,裝在他肚子裡的那些話對誰說呢?跟蔡小菲說嗎?也說,蔡小菲的聰明才幹都在表面上,而且她往往是隨心所欲、感情用事,還有更多的玩世不恭。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不與蔡小菲謀,與蔡小菲只能謀小事,不能謀大計。小事情她辦得很認真、很聰明。而有關模陽生存和發展的大計,她總覺得不值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就是了。你跟她認真探討,她總是說,你累不累呀?你又不是五百年後的市長。唉,蔡小菲不是模陽人,她哪裡知道一個模陽子孫對模陽曆史的刻骨銘心呢?

  範思哲垂著那雙閃著賊光的小眼睛,有滋有味地品著秦漢章的模陽老窖,靜靜地聽著秦漢章飛泉流瀑般的宣洩。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最喜歡艾青這句詩了,每當我念這句詩的時候心裡都酸酸的。我們不能忘記祖宗,不能忘記根脈。我常常想,模陽到底是誰的模陽?模陽是吃花饃長大的模陽子孫的,不是少數投機鑽營的小政客的。」

  秦漢章情緒激動起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對範思哲這麼信任,將他在眠床上睡不著覺時咀嚼出來的心窩子裡的話都翻騰出來了。

  范思哲依然是慢慢地喝著酒,靜靜地聽著。

  秦漢章繼續說:「模陽的子孫愛模陽,愛到骨子裡去了。要發展模陽,首先要保護模陽,像保護自己的母親一樣,不允許有人褻瀆她,不允許有人侮辱她,不允許有人強姦她。可是那些後娘養的,他們只知道撈取好處,恨不能插根草標把母親賣掉。我是模陽的市長,我不僅要對模陽的現在負責,更要對模陽的歷史負責。」

  範思哲睜開那閃著賊光的小眼睛,似乎在鼓勵秦漢章說下去。

  秦漢章勢不可擋地傾訴著:「什麼叫『三光』工程?陽光大道,陽光廣場,陽光新城?我看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就是要把模陽拆光、毀光、糟蹋光。您說,兩千多年的古城,中間要修一條百米寬的大道,還要修一個能容納幾十萬人的廣場,這模陽城還存在嗎?中國的政客們怎麼這麼低能低智商?北京有個百里長街,他們就處處搞大道;北京有個天安門廣場,他們就處處搞廣場。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跟中央保持一致。更讓人不能容忍的是,我說保護模陽古城,他們卻說我保護落後。我說弘揚花饃文化,他們卻說花饃文化是封建糟粕。他們就這樣詆毀中國歷史,詆毀傳統文化,這跟當年譚厚蘭去砸孔府有什麼兩樣?他們把洋文化、洋垃圾當成了寶貝,可是他們為什麼不學學洋人是怎麼尊重本國歷史和民族文化的?英國人說過,我們寧願失去印度,也不願意失去莎士比亞……?」

  秦漢章越說越激動,也像那些酒徒一樣,端起眼前的杯子一飲而盡。可是杯子裡裝的是茶水,不是酒。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總是從外面調來決策者,讓他們來掌握一個地區的命運呢?他們不是吃花饃長大的,能對花饃有感情嗎?當然,我不是說外面調來的決策者都不好,原來的老書記鄭松遠,就對模陽非常有感情。保護模陽古城,弘揚花饃文化首先是由他提出來的……」

  範思哲說話了:「秦市長,我問你一句,鄭松遠是怎麼離開模陽的?」

  秦漢章愣了一下,苦苦地搖了搖頭:「唉,要說鄭書記將一腔熱血都灑在模陽了,最終卻是模陽人把他趕走了。」

  範思哲緊盯著問:「為什麼?」

  秦漢章氣憤地說:「還不是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傢伙搞的?他們為了自己往上爬,愣是合夥搞陰謀,上面來考察的時候他們商量好了給鄭書記填寫不合格。結果怎麼樣?他們以為趕走了鄭書記模陽就是他們的了,上級還是眼睛裡不揉沙子,給他們來個一鍋端,都調走。」

  範思哲深深地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前事昭昭,足為明戒啊。」

  秦漢章沒有聽懂範思哲的話,他談鋒正健,繼續慷慨激昂著:「還有那個開發區,中央三令五申,不能盲目建設開發區,他們就是一意孤行。我們這兒既不是沿海,又不是特區,有什麼招商引資的優勢?招來的都是些大城市不讓上的項目,我們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這樣的開發區能搞嗎?我們……」

  範思哲又打斷了秦漢章的話:「等一下,我想問問,開發區要投資多少錢?」

  秦漢章說:「不算征地費,光是達到六通一平的標準,至少也要一個億。」

  範思哲:「這一個億從哪兒來?」

  秦漢章說:「馮奈有句名言: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範思哲笑了:「這可不是馮奈的名言。」

  秦漢章說:「可他整天掛在嘴邊上。」

  範思哲:「如果有了一個億,他是先搞『三光工程』,還是先搞開發區?」

  秦漢章說:「那就不得而知了,搞『三光工程』是形象工程,搞開發區是政績工程。」

  範思哲說:「那就讓他先搞政績吧?有了政績才有可能升遷。」

  秦漢章突然閉上了嘴,他看著範思哲,細細地品味著範思哲的話,像是範思哲在細細地品味著模陽老窖的味道……

  12

  常委擴大會議結束之後,秦漢章剛打開手機,彩鈴便響了。市委規定,任何會議都是不許開手機的,放上靜音也不行。秦漢章剛要接電話,市委書記馮奈卻把他喊住了:「老秦,請等一下。」

  電話又響了,與會人員在陸陸續續朝會議室外面走著,秦漢章等著與馮奈靠近。秦漢章就是借著這個空隙接聽蔡小菲的電話的。

  蔡小菲在電話中就嚷了起來:「你怎麼回事?」

  秦漢章問:「什麼怎麼回事?」

  蔡小菲說:「你自己明白。」

  秦漢章說:「我還在會議室。」

  蔡小菲用命令的口氣說:「你馬上到我這兒來。」

  秦漢章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哪兒?」

  蔡小菲說:「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秦漢章暗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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