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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思哲的家在古城東南角一個叫杏花巷的地方,取自陸放翁「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詩句。模陽古城的街巷有許多可圈可點的典故,畢竟是二千多年的古城,畢竟有過東西通衢的繁華。秦漢章想到模陽古城的文化底蘊便激憤難平。

  小巷深處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子裡有兩棵丁香樹。範思哲給自己的小院取名丁香院,他自稱為「油紙傘」。「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小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取自戴望舒的《雨巷》,透出了一股書香味道。正是丁香花開的時候,小院裡放著一張小茶桌,茶桌周圍放著的不是矮凳或馬紮,而是範思哲自己用麥稈編成的鋪墩。見秦漢章進來,蔡小菲急忙給範思哲介紹:「范老師,這就是秦市長。」

  秦漢章緊緊地握著範思哲的手:「老前輩,您的傷怎麼樣了?為什麼這麼匆匆忙忙地出院?」

  範思哲說:「皮毛之損,未及臟腑,無大礙無大礙……」

  秦漢章依然緊緊地握著範思哲的手:「老前輩,您……受委屈了,受委屈了……」

  秦漢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熱淚盈眶了。

  範思哲說:「哪裡的話?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前去登門拜謝才對,還煩勞您跑到這茅屋寒舍裡來看望我……請坐,快請坐。」

  秦漢章朝院子裡打量了一下,發現裡裡外外雖說很乾淨整齊,卻顯得冷冷清清、缺少人氣,便關切地問:「范老前輩就一個人住嗎?」

  範思哲說:「老伴兒到北京看孫子去了,我現在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秦漢章說:「老前輩,您……您可要多保重啊……」

  範思哲搖著手說:「秦市長,萬萬不可稱我老前輩,不敢當,實在不敢當啊。」

  坐下之後,秦漢章才仔細觀察範思哲,這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老人。說老也不算老,六十歲出頭。現在的人活得沒老沒少,一下子很難看出年齡來。小個兒,禿頂,很精幹的樣子,眼睛也很小,只是從眼睛裡放出的光來有點兒賊,賊亮賊亮的,像是作假的瓷器閃出的賊光。秦漢章歉疚地笑了,真不該用「賊」字形容人家,這不是忘恩負義嗎?

  蔡小菲已經承擔起了主人的角色,沏了一杯湛青碧綠的明前茶放在了秦漢章面前。秦漢章非常佩服她的這種交際能力,不怵陣,不認生,不拿自己當外人,只有大城市出來的女孩才有這種天生的才幹。

  蔡小菲似乎是在解釋秦漢章的疑問:「秦市長,您知道嗎?我跟范老師還是校友呢?」

  秦漢章心裡一動,蔡小菲稱範思哲為老師,恰到好處,我怎麼就沒想起這個稱呼呢?聽了蔡小菲的話,秦漢章忙問:「范老師也是北師大畢業的?」

  範思哲做了一個請秦漢章喝茶的手勢:「唉,給北師大丟人啊……」

  秦漢章說:「范老師怎麼能這麼說?北師大可是名傳海內外的名牌大學啊。」

  範思哲說:「在此之前,秦市長聽說過我的名字嗎?」

  秦漢章搖了搖頭。

  範思哲說:「你一定覺得奇怪,模陽城裡怎麼有這麼一個怪老頭兒?」

  秦漢章忙說:「范老師,今天我們是真心實意來拜望您的。」

  範思哲說:「這我信,可是你們也一定想知道我到底是誰?我的底細到底如何?至少會有這個好奇心吧?」

  秦漢章不知該如何回答。

  範思哲說:「我跟蔡小菲也沒有說,還是跟你秦市長說吧,你畢竟比她年長幾歲。你經過文化大革命嗎?」

  秦漢章說:「我當過紅小兵。」

  範思哲說:「聽說過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有五大學生領袖嗎?」

  秦漢章說:「我只知道有聶元梓、蒯大富……」

  範思哲說:「不容易,知道這兩個人已經不容易了。還有譚厚蘭、韓愛晶、王大賓。這譚厚蘭就是我們北師大的,她是北師大井岡山兵團的司令,在下便是參謀長,也就是說是譚厚蘭的軍師。張春橋不是江青的軍師嗎?郭沫若作詩罵他是『狗頭軍師張』,我就是譚厚蘭的『狗頭軍師范』……」

  秦漢章和蔡小菲的眼睛大起來,萬萬沒想到,在這古老的模陽古城,還藏著這麼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

  范思哲卻平靜地娓娓道來,像在講述著一個久遠的與己無關的故事……

  文革風雲驟起,各路「豪傑」揭竿而起,占山為王。北京的紅衛兵分為「天派」和「地派」:聶元梓、蒯大富為「天派」,譚厚蘭、王大賓為「地派」。一時間風雲四起、撼天動地。聶元梓揪出了所謂「叛徒集團」,蒯大富「智擒王光美」,韓愛晶從大西南揪回彭德懷,王大賓挑起了武鬥。而譚厚蘭則幹起了遺臭萬年、傷天害理的大事件:1966年11月,在康生的直接指使下,譚厚蘭帶領井岡山200多人高舉著「搗毀孔家店」的旗幟奔赴山東曲阜,召開了萬人大會,毀壞文物6000餘件,燒毀古書2700餘冊,各種字畫900多軸,歷代石碑1000餘座,其中包括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國寶70餘件,珍版書籍1000多冊……譚厚蘭冒天下之大不韙,毀了自己卻成全了範思哲。就是在「搗毀孔家店」中,範思哲與譚厚蘭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他堅決不同意譚厚蘭這樣做,說譚厚蘭是「歷史的罪人」,並將譚厚蘭的行動直接報告給了周恩來總理……從此,範思哲退出了「井岡山」,與譚厚蘭分道揚鑣。

  五大學生領袖後來都得到了他們應有的下場:聶元梓、蒯大富、韓愛晶、王大賓都鋃鐺入獄,譚厚蘭雖然因為揭發有功被免予起訴,卻得了宮頸癌,45歲時便走完了罪惡的一生,一輩子沒有結婚……

  與譚厚蘭一同造反起家的範思哲,因為急流勇退,又及時同譚厚蘭劃清了界限,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卻被下放到模陽,在鄉村一所中學裡當歷史教師,直到退休後才在模陽城裡買了一套房子,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作為一個市長,對於范思哲的歷史,秦漢章又能說什麼呢?既不能表示同情,又不能表示厭惡。他們都是在一個特殊的舞臺上閃亮登場的角色,秦漢章連觀眾都不是,又怎麼能作出評判呢?

  蔡小菲更像是聽天書一樣聽著範思哲的講述,對於她來講,這段歷史與大清朝的宮廷密案一樣無法說清。

  除了介紹自己,範思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秦漢章和蔡小菲告辭出門的時候,範思哲拉了一下秦漢章的衣角。秦漢章停住了腳步,範思哲指著門外等候的司機汪延順,悄聲說:「一個小小的建議,不要撤換他,至少現在別換。」

  秦漢章輕輕地點了點頭。

  蔡小菲敏感地回過頭來,範思哲與秦漢章的話已經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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