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幕僚 | 上頁 下頁


  2

  奇怪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居然還能睡得著覺。他不記得什麼時候了,值班車把他送回家,他將老婆往旁邊推了推,就睡過去了。當一隻大綠豆蠅在他耳邊嗡嗡騷擾的時候,老婆早已經不在床上了。每天都是這樣,老婆天不亮就起床,將蒸好的花饃裝進籃子裡,到花饃街上去叫賣。

  他也像往常一樣洗漱完畢,邁進小廚房。老婆已經把早餐一如既往地擺放在了灶臺上:兩個花饃,一碗小米粥,一盤放了香油的鹹菜絲兒。

  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他沒有坐下來吃早餐,順手將兩個花饃拿起來,漫不經心地朝院外走去。

  秦漢章的家在古城東南角,一個四楞四致又緊緊縮縮的小院。亦如整個模陽古城所有的建築一樣,小是小,卻非常精緻:翹脊飛簷、磨磚對縫、雕花門樓、花木盈院。出了家門,秦漢章順著一個斜坡,便身不由己地登上了城牆。城牆上有一個小箭樓,踩在箭樓上,模陽古城便盡收眼底了。

  模陽古城矗立在古絲綢之路上,傳說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就是在這古城外被前來犯邊的匈奴俘虜的。至今在城西還有一條張騫巷。昭君出塞,也是途經這座古城。古城北面有一條小河就叫香溪,傳說昭君在這小河裡梳妝打扮之後,便一步三回首地奔向大漠深處了。還有林則徐虎門銷煙後被發配新疆,古城人沿街擺好了酒菜為林則徐送行,林則徐感激之餘為古城題寫了「壁壘江山」四個大字,林則徐的真跡石刻依然鑲嵌在西面的城門樓上……

  下了一夜的雨,整個天地間都是濕淋淋的。東方漸紅,太陽在群山後面慢慢地升騰著。淡紫色的氤氳薄紗般地從東邊飄浮過來,將古城溫柔地撫摸著。只要是雨過天晴的早晨,這淡紫色的蓋頭總是要籠罩在古城的上空。紫氣東來,這是古城獨具的氣象。這神奇的徵兆令無數先哲驚愕叫絕,也令名流方士演繹出無數動人心魄的故事……

  秦漢章站在古城上看著日出東方的奇觀,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他舉起手中的花饃,剛要送到嘴邊,卻不由得愣住了。今天早上,老婆為他準備的花饃不是別的,正是兩隻跪著的小羊羔兒……

  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這正是模陽古城的來歷。模陽原來叫作饃羊,傳說最早在這兒開荒生存的是周文王的後代,從姬姓分化出的姓王的人家。王姓夫妻勤勞忠厚,以仁孝治家。治家卻不能治子,他們的獨生兒子自幼嬌慣放縱,頑皮任性。老兩口非常傷心,自己管教不了,便送到千里之外的外婆家,央求同樣以仁孝聞名遐邇的舅舅代為管教。舅舅視這個外甥如己出,諄諄善誘,誨人不倦。一次,舅舅帶著外甥去牧羊,綠草紅花,陽光萬里,舅甥倆躺在一棵大楊樹下歇息。樹上有一個烏鴉窩,幾隻小烏鴉飛進飛出,忙忙碌碌。外甥問,這幾隻小烏鴉在幹什麼?舅舅說,窩裡有一隻老烏鴉,已經不能飛了,這幾隻小烏鴉在四處覓食喂它們的媽媽。小烏鴉是老烏鴉養大的,老烏鴉不能飛的時候,小烏鴉為了報答養育之恩,便擔當起了贍養老烏鴉的責任,這叫做「烏鴉反哺」。正在這個時候,一隻母羊咩咩叫著呼喚著小羊羔兒,小羊羔兒歡快地跑過來,跪在母羊的肚子下面,幸福地吮吸著乳汁。舅舅又指著小羊羔兒說,你看見了吧,小羊羔兒為了不忘母親的恩情,每次都是跪著吃奶,這叫做「羊羔跪乳」……

  外甥聽了舅舅的話,流著眼淚說,您把我送回家吧,我一定聽父母的話,盡仁孝之心,動物都知道報效養育之恩,何況人哉?

  舅舅送外甥回家的時候,送給外甥兩隻小羊羔兒。從此以後,逢年過節,舅舅都送外甥小羊羔兒作為禮物。後來傳播開來,久成習俗,不過將真的羊羔演變成了花饃蒸成的羊羔兒了……而這個地方,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饃羊城了。大清乾隆年間,陝甘總督李侍堯覺得饃羊城的名字不雅,遂改成了模陽城,此史料可見光緒初年編纂的模陽縣誌……

  汽車的喇叭響,秦漢章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從鬱鬱蔥蔥的群山後面脫胎出來。每天的這個時候,汪延順便把車開到城牆腳下。他匆匆朝下面走去,到了跟前才發現,來接他的不是汪延順,還是昨天晚上送他回家的那輛值班車。一種不祥之兆煙霧般地將他籠罩起來,他覺得有點兒頭暈……

  3

  儘管蔡小菲機關算盡地堵著方方面面的窟窿,天亮雨停的時候,這件事還是像嚼舌的麻雀一樣在各個辦公室的窗口傳開了。她像往常一樣穿著有點兒另類的時裝,準時按點地走進政府機關的大門。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她知道昨天夜裡所有的努力都枉費心機了。

  秦漢章已經坐在辦公桌前面了,臉上帶著疲倦。但是還好,新換的半袖白襯衫,領帶紮得很規矩,剛剛刮完臉,顯得精力充沛的樣子。

  蔡小菲坐在他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神態平靜地說:「西院已經動作起來了,馮書記六點鐘就到了辦公室,肯定是有人把消息提供給了他。」

  秦漢章面無表情,連頭都沒有抬。

  蔡小菲說的西院指的是模陽市委,馮書記就是市委書記馮奈,模陽市的第一把手。市委和市政府是兩座東西毗鄰的院子,人們習慣把市委稱為西院,將政府稱為東院。

  蔡小菲接著說:「昨天夜裡崔秘也到了醫院,大概是兩點多鐘。」

  崔秘是市委秘書長崔寅生,馮奈的死黨。長期以來,馮奈與秦漢章的勢不兩立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誰也沒有拉幫結派,幫派是自然形成的。由於矛盾的焦點是在對待古城的態度上,馮奈主張徹底改造古城,建設陽光大道、陽光廣場、陽光新城,占盡一個「陽」字,被稱作「陽派」;而秦漢章主張「保護模陽古城,弘揚花饃文化」,占盡了一個「饃」字,被稱作「饃派」。當然,這些都是非常微妙且非常隱秘的。在公開的場合,兩個人談笑風生、相互補台捧場,配合得無跡可尋。在下面或上面的人眼裡,這是一個團結穩定的班子。知道內情的只限於東西兩院和少數消息靈通分子。

  蔡小菲又說:「他們已經通知《模陽日報》的記者了,記者就守候在搶救室外面,那個人一旦醒過來他們馬上就要採訪。看來西院要把這件事折騰大,可讓他們抓著帶把兒的燒餅了。」

  秦漢章看著眼前的一份文件,還是不動聲色。

  但是蔡小菲知道她的話都灌進了秦漢章的耳朵裡,一個字都沒落下,隨後又說:「交通隊已經知道了,還派人去現場勘察了,估計很快就會傳訊汪延順了,我還是對汪延順不放心,我總覺得他是個軟骨頭。」

  秦漢章抬起了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蔡小菲。

  蔡小菲提醒說:「你還是叮囑一下汪延順,別讓他……」

  秦漢章打斷了蔡小菲的話:「你夜裡去哪兒了?」

  蔡小菲一愣:「什麼去哪兒了?我回家了。」

  秦漢章問:「你沒睡覺?」

  蔡小菲說:「誰說的?我起床的時候都七點多了。」

  秦漢章問:「那你這些消息都是什麼時候得到的?」

  蔡小菲說:「你怎麼問這麼愚蠢的問題,不知道現在是信息時代了嗎?」

  秦漢章說:「接收信息也需要時間呀?你不是睡覺了嗎?」

  蔡小菲說:「我睡覺的時候閉著眼睛,留下耳朵張著接收信息。」

  秦漢章無奈地笑了。在精明過人的蔡小菲面前,他常常會露出這種無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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