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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在風月場中長大的小鵪鶉從小就懂得女人是男人的玩物,女人的價值就在於學會如何取悅于男人。於是,她跟那些青樓名妓學會了征服男人的各種藝技。琴棋書畫,歌管絲竹,還有打情罵俏,邀寵撒嬌。母親是很疼愛她的,很對她負責任的,不讓她再從事賤業,總想為她找一個好人家。可是,母親整天在青樓裡張羅生意,到哪兒去給她找正派男人呢?終於母親因為不小心得罪了天津的混混兒,胭脂閣被砸了,母親在天津呆不下去了,帶著她回張家灣投奔本家的親戚。本家的親戚本來就不多,都知道她在天津操的是賤業,誰也不願意惹上一身騷,都像避瘟疫一樣地躲避著她們。沒辦法,母親只好嫁了人,嫁給了三河縣一個賣羊肉的當了填房。

  小鵪鶉雖然出身卑賤,卻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沒受過饑寒,也沒有受過委屈。那個賣羊肉的後爹是一個很小氣又很霸道的小市民,待她母親像奴婢,她則是母親拖來的油瓶,非打即罵,還不給吃飽飯。就算讓她隨便吃也吃不飽,整天价粗糧羊肉湯,還經常吃糠咽菜。母親能忍受,母親畢竟是個久經風霜的人,什麼苦都能吃,只圖個安逸了。小鵪鶉受不了,16的時候便跟著一個做絲綢生意的商人跑了,先是跑到了北京,後來又流落在這漕運碼頭上。

  那個絲綢商人姓白,上海人。長得女裡女氣,說話柔聲細語。小鵪鶉很看不上他,可是他卻要死要活地愛著小鵪鶉,這讓小鵪鶉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可是那個絲綢商人是個典型的上海男人,具備上海男人從他們老祖宗身上繼承下來的一切特徵,精明、仔細、吝嗇、膽小。他對小鵪鶉的愛只是表現在嘴裡喊出的親啊肉的上面,實際行動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捨不得給她買。他的吝嗇,常常惹得小鵪鶉哭笑不得。他那麼有錢,卻連一條直溜黃瓜都捨不得買。他生意那麼忙,卻總是親自上街買菜,嫌小鵪鶉不會跟人家還價。他每天都是傍晚菜農快要收攤的時候才去買菜,買來的都是一文錢一堆的爛菜葉子。小鵪鶉想吃肉,他只買半兩,他自己不吃,光讓小鵪鶉吃。在漕運碼頭這個地方都是豪爽俠義之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把花銀兩,哪有買半兩肉的?這事傳了出去,他落下了一個外號:白半兩。

  商人重利輕離別,如果碰巧這商人再是上海人,那女人不但受了苦,而且開了眼界。上海男人除了錢,連自己都不愛,還能愛女人嗎?有人說,北京男人的錢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掙出來的,掙出一個花兩個,所以北京的男人總是窮;而上海男人的錢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的,攢下一個多一個,所以上海男人總是有錢。小鵪鶉受不了白半兩的慳吝,更受不了上海男人在被窩兒裡說那些不用花錢的肉麻話,小鵪鶉離開了他……

  離開了白半兩的小鵪鶉開始在漕運碼頭上流浪,她原本想去三河找母親的,又怕後爹容不下她,便斷了回三河的念頭。她在漕運碼頭上幾乎什麼都幹過,縫過窮,當過保姆,在漕船上洗過衣服做過飯……可是這些粗活兒她都幹不了幾天就受不了了,後來她到街頭上賣唱,遇見了月邊樓的老鴇……

  她到月邊樓也算是女承母業,順理成章的事情,她倒是真的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她初到月邊樓,只是一般的窯姐兒,她長得並不出眾,歌兒唱得也一般,又不是雛兒,誰能拿她當回事呢?掛不住客人就掙不到錢,掙不到錢是小事,關鍵是姐妹們看不起她,老鴇也欺負她,常常閑著沒事幹的時候老鴇便讓她到廚房裡去幹一些粗活兒……

  是許良年救了她,許良年發現了她的好處,發現了她作為職業妓女的潛在價值。許良年沖著她大把大把地花銀子,還把她從頭到腳更換一新。許良年這麼一捧她,她立刻便身價驟增,名聲大噪,很快成了漕運碼頭上的名角兒,不久便掛上月邊樓的頭牌……

  許良年沖她花了錢,也成了控制她的男人。小鵪鶉並沒有覺得委屈,女人本來就是可以花錢買的,誰給的錢多當然就該歸誰了。她成了許良年手裡的一張牌,許良年什麼時候需要了,便把她理直氣壯地亮出來。她什麼都聽許良年的,惟許良年是從。許良年經常出現在豪華的宴席上,她也便成了許良年炫耀吹噓的一道珍饈佳餚。許良年自己品嘗夠了,便把她隨心所欲地推薦給別人。誰嘗到了她的美味,感激的不是她,而是許良年。

  她就是在一次酒席上認識黃槐岸的,也是許良年把她打發到黃槐岸的身邊的。

  她覺得她跟黃槐岸有著前世的姻緣,堪稱是一見鍾情。黃槐岸說她是他的第二個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而小鵪鶉卻覺得黃槐岸是自己的第一個男人,那個上海男人不能算數,他的愛就像狗啃骨頭,除了讓人肉麻沒有別的什麼感覺。而許良年只是有錢,只是把她身價哄抬了起來。許良年絕不會愛她,他只是需要她,她能給他爭來面子,滿足他的高高在上的欲望。黃槐岸對她的愛是真的,她感覺得出來。男人和女人的真愛是一種吸引,是一種牽掛,還是一種排他的佔有。黃槐岸每天都要見她,見不到她就像丟了魂兒似的。離得這麼近,當他實在脫不開身的時候還常常打發人送信來。他的信寫得那麼有情有義,充滿了男人對女人的傾心呵護。黃槐岸還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在炕頭上瘋狂得像頭雄獅一樣的男人。在這頭雄獅面前,小鵪鶉真正享受到了男人,一種近乎迷狂的、死去活來的體驗。她常常對黃槐岸說,讓我死吧,讓我就這樣死去吧,我知足了……

  可是黃槐岸不讓她死,他還要讓她好好地活著。他把她從月邊樓贖了出來……

  小鵪鶉是要跟黃槐岸白頭到老的。她知道黃槐岸老家有妻子,她不在乎,她可以做「小」,只要他的原配能容她。他的原配要是不能容她,她可以做他的奴婢,也可以為他去死……

  許良年卻不放過她,她又不能得罪許良年。

  許良年的要求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把黃槐岸的一切告訴他,小鵪鶉成了許良年埋在黃槐岸身邊的內奸。這些,黃槐岸並不知道。黃槐岸在為小鵪鶉贖身的時候,月邊樓的老鴇要5000兩銀子,黃槐岸只有3000兩。小鵪鶉急於想逃出火坑,也急於想跟黃槐岸生活在一起,便跟許良年要了2000兩銀子。小鵪鶉怕傷害黃槐岸,沒有告訴他這銀子的來源,只說是平時積攢下的。小鵪鶉在月邊樓只呆了兩年,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受冷落,哪有什麼積蓄呢?

  就是說,小鵪鶉實際上是黃槐岸和許良年兩個人把她贖出來的,她可以跟黃槐岸恩恩愛愛地過日子,卻還得聽許良年的支配。當然,如果許良年要求跟她苟且的時候,她也是不便拒絕的。儘管她覺得很對不起黃槐岸,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小鵪鶉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女人,單純得讓她只懂得男女之情,世間的乃至官場上的一切勾當和齷齪她連想也不想,更不用說去提防誰了。

  同樣,黃槐岸其實是個很單純的書生,甚至說是個書呆子。他跟誰好,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特別是女人。他把小鵪鶉當成了自己的知己,一種在讀《西廂記》、《紅樓夢》時幻想出來的知己。他跟小鵪鶉幾乎無話不談,夜深繾綣的時候,他把小鵪鶉摟在懷裡,談得熱淚濕了小鵪鶉雪白的胸脯子。談什麼呢?談情懷,談追求,談兒時的夢想,也談自己的奮鬥……開始的時候他避免談坐糧廳,避免談許良年,避免談漕運上的是是非非……可是後來便漸漸地放鬆了警惕,有一次喝多了酒,他甚至忘乎所以,將王鼎大人送給他的和闐羊脂玉胡桃拿出來給她看,並向她講了自己的使命……

  講完以後他就後悔了,千叮嚀萬囑咐,讓小鵪鶉千萬不能向別人說,這是要掉腦袋的事。

  可是小鵪鶉還是跟許良年說了。儘管黃槐岸警告過她這是掉腦袋的事,她說的時候卻把自己和黃槐岸的腦袋忘了。

  那是小鵪鶉和許良年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許良年哭了,也把小鵪鶉當成了親人,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許良年說他的腦袋要掉了,皇上怪罪下來,說倉場有人貪污,還牽扯到了朝廷。皇上要他限期查出貪官,查不出來就要他的腦袋。可是現在他一點兒線索也沒有,沒有人能幫助他……

  小鵪鶉被感動了,讓他去找黃槐岸,說黃槐岸就是皇上派來的,手裡有很多證據,隨時都能把朝廷的奸臣揪出來……

  其實,許良年早就對黃槐岸產生了懷疑,如果沒有懷疑,他能這麼幫助黃槐岸嗎?

  那一天,小鵪鶉把許良年請到自己和黃槐岸的家裡。兩個都為朝廷辦大事的男人在屋裡喝酒,小鵪鶉覺得自己作為女人應該守婦道,不該干涉男人的事情。她躲到廚房,精心為兩個談大事的男人炒菜燙酒……

  屋子裡半天沒有動靜,小鵪鶉不放心了。當她端著菜進屋的時候,黃槐岸已經躺在了炕頭上,沒見一滴血,男人卻斷了氣……

  許良年殺害了黃槐岸,小鵪鶉痛不欲生,恨不得把許良年生吞活剝。但是她畢竟是個女人,是個靠男人養活的苦女子。許良年威脅她,如果不聽他的話,就要治她謀害親夫的罪……

  黃槐岸死後,許良年繼續霸佔了小鵪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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