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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在漕運碼頭上枷號示眾的陳天倫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每天辰時一到,兩個壯班衙役便把他從大牢裡牽出來,在碼頭兩壩上遊街。一個衙役牽著鎖鏈,一個衙役篩著一面破鑼,且用破鑼一樣的嗓子高喊著:「皇恩浩蕩,沐澤天地;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反腐肅貪,以儆效尤……」

  陳天倫的後面,則追趕著一大群尋求刺激、歡喜若狂的孩子,孩子們將陳天倫當成是一個兇殘的野獸,不斷地用石塊土砢砬朝他身上打著,陳天倫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污穢不堪。更有甚者,陳天倫在當「盈」字號軍糧經紀期間得罪的那些地痞無賴,包括通州八大魔頭,還有掃糧的、縫窮的、街抓子都紛紛圍上來報復。那些流氓無賴尚好,無非是對他罵兩句,踢兩下,有壯班衙役在場,至少不會把他打死。可是遇上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就可憐了,她們平時怕男人,受男人的侮辱欺負,現在借著這個機會,都把那些被壓抑的憤怒和屈辱加倍地發洩在陳天倫的身上。遊街示眾,就是為了讓犯罪人受到侮辱和懲罰,讓沒犯事的人受到警告和教育。衙役拉著犯人篩鑼的目的也是為了招攬更多的看客。所以,只要不出人命,衙役們是允許甚至鼓勵人們對示眾者進行懲罰和羞辱的。

  這一天,以馮寡婦為首的幾個縫窮的女人圍上來,有的朝他臉上啐著唾沫,有的用簸箕敲他的腦袋,還有的伸手朝他的身上亂抓亂擰……

  「陳天倫,沒想到吧,你也有今天呀,這叫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陳天倫,你小子長了豹子膽了,連倉場總督的閨女都敢肏。給我們說說,那小屄兒是酸的還是鹹的?」

  「虧你還是個秀才,平時假裝正經,鬧了半天也是條起秧子的狗,這回好了,讓狗屄鎖兒拴住了吧?」

  「我說娘們,咱跟他逗什麼咳嗽,想想當初他是怎麼整咱的,連咱褲襠裡裝點兒糧食他都要管,許他管咱的褲襠,就不許咱管他的褲襠嗎?」

  「對,咱給他扒了……」

  七八個婦女立刻像發了瘋的惡狼一樣撲上來,果真扒下了陳天倫的褲子。一邊亂摸亂抓,還一邊起哄似地叫嚷著:「快摸呀,總督的閨女摸得,咱們也摸得,看這玩意兒跟咱爺們那個有什麼不一樣……」

  可憐陳天倫身上扛著枷鎖,想動動不得,要躲躲不掉,可是喊他不願意喊,喊也沒有用,只能招來更多的人。可是求饒他更不願意求饒,他知道這些人都已經失去了常態,越是求饒越是刺激她們的瘋狂和野性。一個讀書人,如此的斯文掃地,他除了一死,已經別無所求。陳天倫緊緊地閉著眼睛,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突然間一陣混亂,緊接著那些折磨陳天倫的女人一個個驚呼怪叫起來。陳天倫睜開眼睛一看,甘戎來了。甘戎發瘋般地朝那些女人拳打腳踢,女人們倒在地上,哭爹喊媽地叫著,明白一點兒的跪下不斷地磕頭求饒。甘戎也不說話,也不理睬哭叫求饒,越踢越打越怒不可遏,眼看那些婦女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哭叫的聲都沒有了。衙役怕出人命,不能不管了,急忙上前阻攔。甘戎正在火頭上,哪裡阻攔得住,什麼話也不說,沖著兩個衙役死命地踢打起來。兩個衙役高聲叫著:「我們是當差的,你敢打當差的?」

  甘戎說:「打的就是你這狗當差的,你們他媽的當的是什麼差?這幫娘們這麼放肆你們都不管?!你們不管我管,我要管你們,打死你們……」

  兩個衙役哪裡是甘戎的對手,逃不掉,也躲不開,不大一會兒,兩個衙役就被甘戎打得遍體鱗傷,倒在地上……

  陳天倫坐在地上,看著甘戎將那些潑婦和衙役打得如此痛快淋漓,也感到幾分欣慰。甘戎打累了,突然撲到陳天倫的身邊,抱著陳天倫嗚嗚地哭了起來:「天倫……天倫……對不起……都是我……我害了你……」

  陳天倫緊緊地依靠著甘戎,也哭著說:「甘戎,別……別這樣說,不怨你……是我……是我自己惹的禍……」

  幾個被打的婦女趁甘戎毆打衙役的時候,連滾帶爬地逃走了。兩個倒在地上的衙役知道打他們的是倉場總督的女兒,既不敢怒,又不敢言,還一個勁兒地向甘戎討好:「大小姐,您放心,我們再也不敢讓陳經紀受苦了……」

  甘戎沖著他們吼叫著:「滾遠一點兒。」

  兩個衙役急忙躲開陳天倫和甘戎,在不遠的地方守候著。

  陳日修在老伴的攙扶下來了,他的腿傷雖然好了,但是落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陳天倫看見,幾天的工夫,父母親一下老了許多。母親摟著陳天倫,顫顫巍巍地哭泣著,哭的聲音很低,她已經沒有力氣大聲哭嚎了。

  陳日修只是默默地落淚,渾濁的淚水順著他那鬍子拉碴的臉龐流淌著。他看著兒子,一句話都不說,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無話可說了。他是老通州人,在漕運碼頭上幹了大半輩子。他爭氣要強好臉面,熱心助人,連條狗都不忍心得罪,活得很體面。他受人尊重,為有這麼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驕傲過。他覺得兒子處處像他,只是鋒芒太露。他在為兒子驕傲的同時,也終日為兒子擔心。怕鬼有鬼,兒子果然被鬼纏住了。犯了這驚天大案,陳日修開始的時候被嚇得丟了魂。後來想到兒子還在碼頭上遊街示眾,便覺得再也沒臉見人了。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動,一心只想閉上眼睛死去。

  後來夏雨軒來了,見到夏雨軒他更覺得無地自容。兒子犯了朝廷的法紀,還幹出了這少廉寡恥的勾當。這讓他怎麼向夏雨軒交待?怎麼向雪兒交待?

  夏雨軒勸他去看看陳天倫,這個時候兒子需要他。

  陳日修卻非常決絕地說:「我不去,我沒有這個兒子,我不認他這個兒子。」

  夏雨軒說:「別說這些氣話,天倫是冤枉的。」

  陳日修抬起頭來問:「你怎麼知道他是冤枉的?」

  夏雨軒說:「嫌犯已經抓到了,確實是有人偷了天倫的密符扇。」

  陳日修急忙問:「是誰偷的?」

  夏雨軒說:「馬長山和牛六兒。」

  陳日修又問:「他們怎麼偷的密符扇?偷了密符扇以後又怎麼收兌的漕糧?」

  夏雨軒說:「現在案情還沒有搞清楚,我只是對你說,天倫是冤枉的。」

  陳日修問:「那……鐵麟大人知道天倫是冤枉的嗎?」

  夏雨軒說:「我已經向他稟報了。」

  陳日修問:「鐵麟大人怎麼說?」

  夏雨軒說:「這案情比較複雜,一切都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說。」

  陳日修沉吟起來。自己的兒子是冤枉的,從事情暴露的一開始他就這麼認為的。知子莫如父,兒子絕對不會為了收受賄賂來濫收漕糧,兒子不是那種愛財的人,陳家也不缺錢。兒子絕不會為了銀子耽誤自己的前程,兒子繼承了他正直清廉的品質,這是確定無疑的。兒子在擔任「盈」字號軍糧經紀期間,肯定得罪了一些人,肯定有人陷害他。可是,不管怎麼樣,你畢竟丟失了密符扇,密符扇一時一刻也不離身,怎麼能把它丟了呢?想到這裡,陳日修困惑地問:「天倫到底是怎麼丟失密符扇的?」

  夏雨軒聽見陳日修問起這個問題,心裡便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礙于情面,夏雨軒沒有告訴他。只是說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夏雨軒來看望陳日修,完全是顧及著老朋友的情義,他的心裡也非常痛苦。對於陳天倫,他恨得七竅冒火,可是還得想方設法地營救他。他怎這麼沒出息呢?陳天倫在背叛雪兒的時候,有這種顧及嗎?要是有的話,還能把密符扇丟掉嗎?

  夏雨軒走了,陳日修看得出來,老朋友已經被兒子深深地傷害了。

  老伴鬧著要去看兒子,還準備了點心水果要給兒子送去。陳日修不答應,他不能原諒兒子,儘管夏雨軒告訴他兒子是冤枉的,他還是不能原諒他。丟失密符扇犯的是國法,國法懲處冤枉了可以平反,可以法外開恩。可是陳天倫跟甘戎私通可犯的是天理人倫,天理難容,人倫難容啊……

  陳小虎跑來了,結結巴巴地說:「我哥……被被……人打……還……還被脫了褲子……」

  陳日修噌地坐起來,聽說兒子受了委屈他受不了了:「誰……誰在欺負你哥……」

  陳小虎依然結巴著說:「有有……貓三狗四……還有馮寡婦……還還還……還有一大幫孩子……」

  陳日修爬起來,拄著拐棍往外走。老婆急忙追出來,連準備好的點心籃都顧不上帶了……

  陳日修看見了兒子身邊的甘戎,這個花容月貌的名門千金就這麼摟抱著自己那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兒子,他還能說什麼呢?為難之中見真情,他還能罵人家無恥嗎?他還能斥責兒子嗎?陳日修就是有再大的憤怒、再大的恥辱,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

  從此,漕運碼頭上出現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場面。陳天倫扛著枷鎖遊街示眾,前面一個衙役鳴鑼開道,一個衙役牽著枷鎖;左邊是甘戎攙扶著陳天倫,右邊是陳母拉著兒子,後面則跟著一瘸一拐的陳日修。這還是遊街示眾嗎?分明是陰曹地府的大員在招搖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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