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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27章

  天氣陰沉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抓一把空氣似乎都能擰出水來。昏暗的河面上,舟船都變得模糊起來。不遠處,縴夫的號子聲更加顯得低沉凝重,像是地獄裡嗚咽的悲風。大光樓前的空氣也似乎凝固了,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像鉛灰色的烏雲。鐵麟依然站在大光樓前,他沒有舉著千里眼四處觀光,他今天沒有這個心情。他雙手扶著欄杆,面對著大運河的千檣萬艘,腦袋也像心情一樣沉甸甸的,心裡的怒氣一股一股地往上拱,拱得他心口窩發疼。他現在只想發火,只想咆哮,只想罵娘,可是他罵誰呢?

  見鐵麟一聲不響,金簡、許良年以及倉場總督衙門和坐糧廳的大小官員一個個都像避貓鼠一樣,小心翼翼低眉垂目,生怕有什麼差池引起倉場總督的雷霆大怒。大光樓無聲無息,連進進出出的隨從都不敢交頭接耳。

  只有夏雨軒還表現得從容一些,他知道出了事,也知道出了大事,但是他不知道出的是什麼事。然而從每個人的表情來看,肯定是漕運碼頭出了事,而不是他通州地面上出了事。相比之下,他倒不那麼緊張。他站在大光樓上陪伴著鐵麟,鐵麟不說話,他也不好問。閑得無所適從,他舉著鐵麟的千里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天氣不好,影響了千里眼的望遠效果,遠近的景色也是模模糊糊的。夏雨軒總想站在大光樓上用鐵麟的千里眼看看所謂的通州八景,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將這些景色盡收眼底。可是天氣好的時候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今天彤雲密佈,他還能看見什麼呢?

  「古塔淩雲」且不用說,離得太近,用肉眼都能看個一清二楚。通州城就是一隻船,燃燈塔就是桅杆,每年正月十五那天夜裡,燃燈塔和三十裡外的孤山塔都要懸掛燈籠,這是一對姊妹塔,一年也只有這一次遙遙相聚的日子,倒有點兒像鵲橋相會。「二水會流」也在不遠處,潮河與溫榆河在此相會,涇渭分明地奔流南下,互不相融。鐵麟曾經有詩雲:甘芳誰判淄澠味,清濁原分涇渭流。「波分鳳沼」則更近一些,葫蘆頭的北面有一座響閘,河水日夜飛瀉,其勢如簾,其聲隆隆,珠迸玉碎。柳蔭下孩童裸泳,海子牆上文人遣興,遠眺鄉野炊煙縷縷,山嵐霧靄濛濛。西看是「長橋映月」,這被通州人稱作八裡橋的三孔石橋虎踞龍盤般地鎮守著通惠河。據說到了明月高懸的時候,每一個橋孔都映著一輪銀盤,月光浮動,水月交輝,撩人心魄……突然,夏雨軒的千里眼在「柳蔭龍舟」下凝聚不動了。那裡有一片沒人高的大草甸子,一個女孩兒在前面狂跑著,一個年輕人在後面緊追著。女孩兒大概是跑向河邊的,年輕人追得很急,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夏雨軒開始時只是為這一對年輕人擔心,及至後來,那個年輕人追上了女孩兒,女孩兒卻一頭撲在了年輕人的懷裡。這該是屬￿非禮勿視的鏡頭,但是夏雨軒卻不得不視,更不能視為不見。因為他在千里眼裡看清了,那個女孩兒是甘戎,而年輕人正是他一直視為未來女婿的陳天倫。女孩兒大概是趴在陳天倫的懷裡哭著,陳天倫並沒有鬆開她,而是一直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直至兩個人倒在草地上……

  夏雨軒渾身顫抖起來,千里眼險些從他的手裡掉下來。他臉色煞白,嘴唇發紫,兩隻眼黑糊糊的,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子搖晃起來……

  金汝林走過來,悄悄地扶住了他,輕聲問:「東翁,您怎麼了?」

  金汝林雖然已經離開了夏雨軒,還是按照他當師爺時的習慣稱呼著夏雨軒。

  夏雨軒伸手抓著了樓上的扶欄,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什麼。」

  金汝林見夏雨軒手裡抓著的那只千里眼,疑惑地問:「東翁,您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夏雨軒慌忙說:「不不……沒……沒有……我什麼也沒看見。」

  金汝林本想要過那只千里眼查尋一下,見夏雨軒死死地抓住不放,也不好強要……

  此刻,陳天倫跟甘戎確實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可是他們並沒有沉浸在幸福之中,而是陷入了極大的矛盾與困苦的陷阱裡。丟了密符扇,終於釀成了今日的大禍。甘戎覺得丟失密符扇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定要跟父親說清楚。陳天倫不同意,甘戎要是把他們丟失密符扇的經過告訴鐵麟大人,鐵麟大人能受得了嗎?鐵麟大人能輕饒她嗎?

  密符扇是他們在大運河邊的閘房裡丟失的,那時候兩人都脫了衣服,在那簡陋的土炕上製造著逾越禮儀的罪惡……這能說得出口嗎?說出去陳天倫不怕身敗名裂,甘戎怎麼辦?別忘了她可是皇族宗室的千金,是朝廷二品大員的掌上明珠……陳天倫攔著她,拼死不許她說,一切罪過都由他一個人承擔……

  可是,兩個人這痛苦而又非同一般的關係,卻讓夏雨軒從千里眼裡看見了。

  夏雨軒神情恍惚地站了一會兒,對金汝林說:「我……確實有點兒不舒服,你跟鐵大人說一聲,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你再打發人去通知我……」

  金汝林扶著夏雨軒說:「我送您回去吧。」

  夏雨軒說:「不……不用,我的轎子就在下面。」

  金汝林攙扶著夏雨軒朝樓下走,夏雨軒手裡的千里眼始終沒有鬆開。金汝林想提醒他該把它還給鐵大人,又沒好意思開口……

  夏雨軒下了大光樓沿著石壩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依然暈暈糊糊,神不守舍。遇見了這樣的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陳天倫怎麼會跟甘戎搞在一起了呢?甘戎那丫頭也實在是太瘋了,一點兒都不像名門裡的大家閨秀。怨誰呢?都怨自己。夫人跟他說了好多次了,都快把他的耳朵磨破了,讓他跟陳日修商量商量,早點兒把夏雪兒和陳天倫的婚事定下來。可是他一直不急,或者說一直猶豫。他猶豫什麼呢?他盼望陳天倫能像他一樣,參加鄉試中舉,獲得一個功名,這樣再給女兒定親光光亮亮。可是,沒想到陳天倫卻犯起了一根筋兒,為了把持住「盈」字號軍糧經紀,居然放棄了科考。這劃得來嗎?原來他只以為是陳天倫年輕氣盛,報國心切,又為了不辜負鐵麟大人的器重……沒想到他錯了,大概所有人都錯了,陳天倫是為了甘戎……

  也怨陳日修,自己的兒子那麼大了,你為什麼還不主動地來求親呢?這種事男方不主動女方能主動嗎?我的閨女嫁不出去了,非要求著你不行?

  夏雨軒走到斛神廟附近,突然看見夏雪兒的丫環紅紅從後面的人群裡走出來。往後一看,一頂小轎停在了斛神廟後面。夏雨軒迎上前去。

  紅紅正匆匆走著,猛然見到擋在了面前的夏雨軒,想躲又躲不及,慌慌張張地叫了一聲老爺,兩隻手不由自主地藏到了身後。夏雨軒覺得很奇怪:「你幹什麼去?」

  紅紅惶惶地說:「我……我出去給大小姐買點兒花線……」

  夏雨軒突然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紅紅更加驚慌了:「沒……沒什麼?」

  夏雨軒沉下了臉:「把手伸出來。」

  紅紅無奈只好伸出了手,右手的掌心裡攥著一個小布包兒。夏雨軒拿起小布包兒打開,卻是一個新做成的扇袋,做工非常精美,上面繡著戲水的鴛鴦,一看就知道是雪兒的手工。一種不祥之兆首先使夏雨軒震撼了,他心裡一陣驚悸,厲聲問:「這是給誰的?」

  紅紅竭力掩飾著:「沒……沒給誰……你……我做著玩的。」

  夏雨軒火了:「你做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這是雪兒做的?說,這東西雪兒讓你去送給誰?」

  紅紅慌忙跪下來:「老爺恕罪……」

  夏雨軒咆哮起來:「是不是去送給陳天倫?」

  紅紅低著頭說:「是……」

  夏雨軒又問:「雪兒在哪兒?」

  紅紅說:「在……在那邊的轎子裡。」

  夏雨軒說:「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紅紅坦白地說:「聽說碼頭上出事了,小姐不放心,讓我陪她一起來看看。」

  夏雨軒說:「你們快回去,你告訴雪兒,從今以後,不許再理睬陳天倫,更不許給他任何東西。」

  夏雨軒說完,怒衝衝地又朝大光樓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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