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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15章

  秋天到了。北方的秋天有點兒涼,早晚涼,中午熱。涼的時候讓人覺得該穿棉衣了,可熱的時候又讓人光著膀子還出汗。老百姓管這種天氣叫尜尜兒天,尜尜兒是北方孩子用木頭修的一種玩具,像個棗核兒,兩頭極小中間極大。這個季節的衣服不好穿,從棉衣到夾襖到毛衣到短褂,所以說二八月亂穿衣。

  眼下正好是中秋八月。不過,對於一個年輕的、健康的人來說,秋天是最令人振奮的。特別是早晨,早晨的空氣是那麼新鮮,似乎每一縷空氣都是剛剛從那湛青碧綠的草木葉子中濾出來的,涼絲絲的,甜津津的,吸一口沁透心脾。早晨的天空是那麼潔淨,瓦藍瓦藍的,像是剛剛用清水沖刷過的,抬頭看看天空上飄浮的雲朵,以及擦雲而過的南飛的大雁,便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早晨的風也是令人渴望的,似乎吹來的不是風,而是一種舒筋壯骨的能量。迎著風就想唱,就想喊,就想展開雙臂飛翔跳躍起來……

  甘戎一睜開眼,沒等葉子把衣服準備好,就跳下了炕,七手八腳地穿上衣服,拎著龍泉寶劍就奔了後花園。她在後花園的涼亭前將一把龍泉寶劍舞得揮光曳彩,出神入化,讓枝頭上的麻雀嘰嘰喳喳驚歎不已。葉子把洗臉水和漱口水都端來了,她練完劍以後,就要在這後花園痛痛快快地梳洗一番的。

  此時此刻,鐵麟卻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不用說,他又是一夜沒有睡好。睡是睡下了,卻總是在做夢,幾乎做了一夜的夢。夢是躺在炕上做的,可是也累,似乎他的肢體也參與了夢中的活動一樣。同時,那些夢也像他躺在炕上的身子一樣,翻過來調過去地做,沒完沒了。先是夢見皇上召見他,又夢見皇上那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又夢見河西務的造假市場,又夢見妞妞,妞妞好像是在皇宮裡捧著那道聖旨,又是那條遊船,還有夏雨軒、金汝林、陳天倫,後來又是妞妞,又是皇上,又是那道莫名其妙的聖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夢的累還不像勞作的累,不僅筋骨累,心累,腦子也累,整個身心都疲憊不堪。

  冬梅端著臉盆和漱口缸進來了。每天早上,他都要坐在炕沿上洗臉漱口。等洗漱乾淨了,再躺下等著樊小籬進來給他餵奶。樊小籬進來之前,也要梳洗乾淨,特別是要洗澡。她要帶著一股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氣息進來。鐵麟喜歡乾淨,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潔癖。

  自從樊小籬來了以後,冬梅的心裡總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很委屈,很不舒服,好像樊小籬從她的身邊搶走了什麼。她從來不理睬樊小籬,夏草和葉子都說樊小籬長得好看,可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好看什麼?狐狸精。

  沒有人注意冬梅的變化,只有樊小籬看出來了。樊小籬整天戰戰兢兢地呆在這個家裡,盡可能避免跟冬梅接觸。她覺得這個家很怪,從根本上說這還不能算是一個家。一個當大官的,在這個家裡算是家長呢還是孩子呢?算孩子吧,他的地位又那麼顯赫,連知州見了他都得下跪;說他是家長吧,可屋裡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孫嬤嬤說了算,屋外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曹升說了算,那個當大官的從來都是不聞不問不打聽。一個甘戎,算是女兒呢還是兒子?說她算女兒吧,她又整天价舞槍弄劍,穿男人的衣服;說她是兒子吧,又跟父親沒大沒小,撒嬌討賤。還有三個小丫環,從來沒有見過當丫環的這麼嬌貴。小丫環有什麼?不就是一根草標的命嗎?還吵架,還鬥嘴,還賭氣,還……還他媽的看不起人。倒是曹升和孫嬤嬤真是不錯,待人很和氣,也知道體諒人。除了剛來那天看見孫嬤嬤跟她沉了臉,後來總是笑眯眯的。她呆在這個家裡沒事幹,閑得慌,她總是主動地去幫幫廚、掃掃院子什麼的,孫嬤嬤和曹升總是攔著她。不幹活兒,還吃得好,每餐都有葷有素。對於樊小籬來說,她從生下來到現在,從來就沒有這樣清閒過,也沒有吃過這麼多好東西。她該知足了……

  只是,她還是不習慣給一個半大老頭子餵奶。每次去餵奶,她都緊張得要命,像是將要上堂受刑一般。那個大官躺在炕上等著,老老實實地等著,比嬰兒還老實。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他,到如今她也不知道那個大官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子。是圓臉龐還是方臉龐,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是高鼻樑還是低鼻樑,她都不清楚。別看她給他喂了這麼長時間的奶了,真要是讓她在別的地方見到他,她照樣不認識他。她有時候也想看一看他,他畢竟是在吃自己的奶。不用說是個人,就是一隻小動物,她喂上幾口奶,還跟它有一種骨肉之情呢。在馮寡婦家裡,她家的一條母狗下了8條小狗,其中最小的那條總是吃不上奶,餓得快要斷氣了。馮寡婦就讓她給那條小狗餵奶,喂了幾次就喂出了感情,她總是一手抱著自己的兒子,一手抱著那條小狗,摟在自己的懷裡親不夠愛不夠。難道這半大老頭子還不如一條狗嗎?

  她想好了要看看那個吃她奶的大官,可是進了屋她便掉了膽子似的,緊張得趕忙扭過頭去。她的乳房被大官吮吸著,腦袋卻歪在一邊,身子扭得生疼。好在那個大官也不怪罪她,他只是吃奶,像孩子似地貪婪地吃奶,從來不對她動手動腳的,這讓她漸漸地放心起來。有時候她也想,給一個半大老頭子餵奶和給孩子餵奶有什麼區別呢?給孩子餵奶是要抱在懷裡的,那是兩個軀體的親密接觸。那個粉紅色的肉體跟她那雪白的胸脯緊緊地貼在一起,融為一體。不僅僅是接觸,還有交流,那小鼻子、小眼兒、小嘴唇兒、小屁股、小雞雞……她都非常熟悉,她都摸遍了看遍了。還有哭聲、笑聲、啊啊聲,這一切都是那麼親切、那麼和諧、那麼令人愉快和滿足。可是,給一個半大老頭子餵奶,便僅僅是餵奶了。她像一架產奶的機器,而那老頭子又像個吸奶器。就這樣,把機器移動到吸奶器旁邊,吸奶器開始吸奶。把奶吸完了,那機器也就移走了。

  這種比喻還不夠確切,這個吸奶器畢竟是個活物兒。她的乳頭被叼在嘴裡的時候,有一種暖烘烘、麻酥酥的感覺。還有舌頭,舌頭是會說話的。那會說話的舌尖兒有時候會很輕柔地舔她的乳頭,舔得她有點兒受不了,想叫。再有,他吮吸的時候很有勁兒,比嬰兒的勁兒大多了。這種感覺她有過,她的丈夫就這樣吮吸過她。丈夫好奇,說不記得奶汁是什麼味道了。她把丈夫的腦袋搬過來,讓丈夫吮吸。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或者說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丈夫把她吮吸得心潮激蕩,渾身都熱得鼓脹起來。她受不了了,她叫,她要他,她拉著他的陽具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下面插,她求丈夫,快點兒,再快點兒,用力,再用力……她先于丈夫瘋狂起來,從未有過的瘋狂,她奮不顧身地尖叫著,叫得酣暢淋漓,叫得不顧廉恥,叫聲把寂靜的黑夜都撕碎了,把窗戶紙都驚破了……終於,在她的聲嘶力竭的大叫中,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死了般地癱瘓在丈夫的懷裡……事後,她突然發現,她太瘋狂了,那窗戶紙不是被她的叫聲驚破的,是被一條舌頭舔破的,因為她看見了那破洞外面的一隻眼睛,那是房東馮寡婦的眼睛……

  總是在這個時候,也就是在她想偷眼看一看那個吮吸她乳頭的人的時候,冬梅便捧著衣服進來了。那個吮吸她乳頭的人好像跟冬梅事先約定好了似的,也剛剛就在這時候停止了吮吸。說不清為什麼,每到這個時候,她的臉總是燒得燙燙的,不要說看那個大官,連冬梅她都不敢瞟一眼。她像幹了一件無地自容的事情被人家當場抓住了似的,急忙掩上衣襟,低著頭匆匆地離開這間屋子……

  冬梅正給鐵麟穿著衣服,曹升站在門外稟報說,坐糧廳許良年大人求見。

  鐵麟說:「你讓他在外面客廳等候,我馬上就來。」

  曹升答應著去了。

  ***

  與坐糧廳相比,倉場總督衙門要簡單一些,規模也小一些。大門儀門之內,便是大堂二堂。二堂後面有一條甬道,兩邊是花廳。再往後便是後宅了,後宅分東西兩座,鐵麟住在東邊那座。後宅前面有一套大房,中間是客廳,左邊是書房,右邊是餐廳。鐵麟所說的外面客廳,就是指這座房間。跟所有的衙門一樣,倉場總督的後宅也屬￿私宅,一般的人是不准隨便出入的,除非是親屬或至親好友。

  鐵麟進了客廳,等候那裡的許良年立即起身,撩袍跪拜:「下官許良年給大人請安,謝大人恩賜。」

  這話說得讓鐵麟摸不著頭腦,隨口問:「本官恩賜你什麼了?」

  許良年從懷裡掏出一串香珠兒,舉到頭頂上:「犬子年幼不懂事,隨便索要大人的心愛之物,下官特意給大人送回來,請大人查收。」

  鐵麟一驚,腦袋都大了。這不是昨天在遊船上送給妞妞的那串香珠兒嗎?怎麼跑到他許良年手裡去了?

  許良年說:「是下官管教不嚴,讓大人為難了。」

  鐵麟還是有點兒不相信,問:「這香珠兒你是從哪兒來的?」

  許良年說:「這是犬子昨天跟大人索要的。」

  鐵麟問:「你說的是誰?」

  許良年說:「犬子妞妞,就是昨天在遊船上伺候您的那個小僮。」

  鐵麟一下子懵了,妞妞怎麼會是許良年的兒子呢?要是那樣的話,昨天所有的事情不是都讓許良年知道了嗎?一個倉場總督,堂堂的二品大員,親呢孌僮,還是自己下屬的兒子……天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大清王朝有明確的法規,官員不許嫖妓,捉到之後要受到嚴處。法規是法規,可是朝廷從來就沒制止過哪個官員狎妓,然而畢竟還是有這麼一條法規的。狎優是可以通融的,特別是養優蓄伶更是時髦。不少王府貴族都有自己的戲班子,裡面的優伶多是私家親寵。大清的官員中不少人都有斷袖之癖,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但不管怎麼說,這畢竟不是一件光彩之事。被人發現了,總是有失體面的。

  看著跪在地上的許良年,鐵麟心虛起來。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在遊船上夏雨軒跟他說的那些話,漕運碼頭,上下左右,盤根錯節,他們早就編織成了一張網,一張疏而不漏的網。他們這張網就是沖著他撒開的,難道自己真的成了他們網裡的一條魚嗎?再有,昨天陳天倫告訴他好像在河西務見到了常書辦,這難道是巧合嗎?他們昨天所有的行動無疑都被他們知曉了,是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監視著他,還是因為不慎走漏了消息呢?要是他時刻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那也太可怕了,太過分了;要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能是誰呢?

  按照禮節,鐵麟早就該讓許良年起來了。可是他不發話,許良年也只好彎腰低頭地跪在地上。鐵麟心裡的火氣一陣陣地往上拱,他竭力地壓抑著,使自己能鎮靜下來。很長時間以來,他對坐糧廳一直是百倍警惕的。他警惕的不是金簡,而是許良年。他知道許良年這個煙不出火不冒的蔫神是有一肚子壞水的。他盡可能地與他保持距離,生怕有什麼糾纏不清的地方。萬萬沒想到,許良年給他下了這麼一個套兒。這個套兒他鑽進去了,還鑽得心甘情願。繩子已經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今天早晨他就是來收套兒的。收套兒又怎麼樣?能把他勒死,嘿嘿,沒那麼便宜。你抓著我什麼了?不就是我跟你的兒子玩玩嗎?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張揚出去,我面子不好看,你養了那麼一個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缺廉少恥的兒子就光彩嗎?想到這裡,他故意大聲咳嗽了一下,重新抖擻起了威風,厲聲問:「許良年,妞妞真的是你的兒子?」

  許良年只好說:「啊……是下官的義子。」

  鐵麟說:「義子如同親出。妞妞本官見到了,是一個挺聰明的孩子,你怎麼不教他讀書識字,謀點兒正經的本事呢?是不是有其父必得有其子啊?」

  許良年辯解說:「大人,下官還是認真讀了點兒書的,不管怎麼說下官也是兩榜進士,靠正途上來的。」

  鐵麟嘲諷地說:「是嗎?那你就更應該好好管教一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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