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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相比之下,人市要比糧食市清靜多了。這裡沒有摩肩接踵的擁擠,也沒有吵破天地的吆喝,更沒有臉紅脖子粗的討價還價。無論是賣主還是買主,都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賣主緊貼著牆根站著,有的是男人賣女人,有的是大人賣孩子,有的是自賣自身。被賣的人有一個明顯的標誌,就是頭上都插著一個草標。頭上插著草標的孩子和女人都低著頭,偶爾用眼角偷看一下來往的人群,膽怯得像是將被送進屠宰場的小動物。來買人的也是默默地走動著,眼睛仔細地看著,卻不輕易上前問價。這才是真正的人市,真正的人市也不都是銷售自身的。也有出賣勞動力或介乎於兩者之間的,比如當保姆就是出賣勞動力的,當奶媽的就是介乎於兩者之間的。

  孫嬤嬤無心看貼在牆根插著草標的女人和孩子,她找的是奶媽。走著找著,一回頭,冬梅不見了。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孫嬤嬤的腦袋嗡地大了,眼前一陣發黑。蘭兒的丟失把所有的人都嚇出了毛病,孫嬤嬤急忙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叫著:「冬梅……冬梅……」

  冬梅沒有丟,她蹲在人市的街口處,雙手抱著頭,不知道怎麼了。

  孫嬤嬤走過去:「冬梅,你怎麼了?病了嗎?」

  冬梅搖晃了一下身子,沒說話。

  孫嬤嬤蹲下來:「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冬梅還是不說話。

  孫嬤嬤把她的手扒開,把她的腦袋扳起來。

  冬梅滿臉淚水。

  孫嬤嬤心裡一驚:「你到底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誰欺負你了?」

  冬梅用衣袖抹了一下淚水說:「孫嬤嬤,您自己去吧,我……我在這兒等著您。」

  孫嬤嬤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怎麼了?」

  冬梅說:「我……我見不得那些……」

  孫嬤嬤問:「你見不得什麼?」

  冬梅說:「我見不得那些頭上插草標的孩子,當年我舅舅就是這樣把我賣掉的……」

  孫嬤嬤明白了,她心裡一陣發酸。當年,她比冬梅大不了多少的時候,不也是丟下自己的孩子,揣著兩兜兒奶水跑到這人市上來求活路的嗎?也許是時間太久了,這些怎麼都忘了呢?當年的奶媽如今又替她的主人來買奶媽,這罪惡的輪回居然還讓她心安理得,要不是冬梅的傷痛觸動了她,她簡直麻木得連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

  冬梅央求著孫嬤嬤:「您自己去吧……別讓我看見那些……」

  孫嬤嬤說:「我怎麼沒聽明白呢,賣你的時候,怎麼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爸媽呢?」

  冬梅說:「我爸媽生下了我,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養活不起,就想把我送人。正好我舅舅結婚以後好幾年都沒有孩子,就把我領走了。我到了舅舅家沒兩年,舅媽卻生了一個男孩兒,這樣我就成了多餘的……」

  孫嬤嬤說:「你舅舅真不是東西,他就那麼狠心?」

  冬梅說:「我舅舅家本來是挺有錢的,後來他抽起了大煙,把地都賣光了……」

  孫嬤嬤溫和地說:「別傷心了,來,你閉上眼睛,我拉著你,咱們穿過這裡就能找到奶媽了。」

  冬梅只好站起身,孫嬤嬤牽著她的衣袖往前走去……

  出來做奶媽的和做保姆的是集中在一起的,在一個雜貨鋪門前。做保姆的多,做奶媽的也有十來個。這些人大多是從鄉下來的,穿著帶補丁的衣服,粗手大腳,黑紅的臉蛋兒。有小媳婦,有大娘們,也有半大老婆子。這些人的臉上不像那些插著草標的女人那麼悲悲切切,有的還湊在一起說笑,互相探討著伺候人的規矩。

  冬梅那股傷心勁兒過去了,瞪著一雙紅腫的眼睛跟著孫嬤嬤一起挑選著。幾個女人湊過來問:「大娘,您想找什麼人?」

  孫嬤嬤說:「我想找個奶媽兒。」

  幾個挺著胸脯子的女人馬上過來。初夏時節,這些女人都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衫褂,那兩隻憋得鼓脹的奶包子看得清清楚楚。有的還溢出了奶汁,濕了一大片衣襟。

  看了幾個,孫嬤嬤都不滿意。不滿意她也不說什麼,只是閉著嘴不說話。

  有個半大老婆子過來問:「伺候什麼人家?您想找個什麼人?」

  孫嬤嬤低聲說:「是個大戶人家,我想找個體面一點兒的奶媽。」

  半大老婆子說:「有個小媳婦,從南方來的,臉皮兒薄,不敢到這兒來,你一準能看中。」

  孫嬤嬤忙問:「在哪兒呢?」

  半大老婆子說:「您稍等。」

  孫嬤嬤和冬梅等著,不大一會兒,那個半大老婆子就從雜貨店裡帶出一個人來,二十歲出頭,穿得雖然破舊,卻乾乾淨淨,模樣也長得清秀,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皮肉白白嫩嫩。她大概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羞得滿臉紅脹,連頭都不敢抬。既然是來選奶媽,孫嬤嬤首先注意的是她的胸脯。女人腰身細細的,胸部卻高聳著,將件碎花小褂撐得快要裂開了。這不但是一個好保姆,更是個讓男人動心的女人。孫嬤嬤心裡說。

  孫嬤嬤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低著頭說:「樊小籬。」

  孫嬤嬤又問:「聽口音你是南方人,哪兒的?」

  樊小籬說:「我老家是揚州的。」

  孫嬤嬤心裡一動,揚州,出美女,出妓女,出風流才子的地方。又問:「怎麼到這兒來了?」

  樊小籬說:「我丈夫是台州衛的運丁,去年他的船違限了,不能回空,凍在大運河裡了。如今他又病了……」

  孫嬤嬤知道,這是漕運碼頭上常有的事。南來的運丁不能按時回空,那船就有可能凍結在大運河裡。沒有辦法,只好將船拆了當劈柴賣。運丁回不去,就在這兒住下來自謀生路。遇上這種倒楣的事,命運都是很悲慘的。

  孫嬤嬤看了看樊小籬:「你眼下在哪兒住?」

  那個半大老婆子搶著說:「啊……她住在我家,我是她的房東。」

  孫嬤嬤問:「你是哪兒的?」

  半大老婆子說:「我家住監齋廟,姓馮,您打聽馮寡婦都知道。」

  孫嬤嬤不理睬馮寡婦,又問樊小籬:「你孩子多大了?」

  樊小籬說:「剛剛三個月。」

  孫嬤嬤問:「你出來當奶媽,孩子怎麼辦?」

  樊小籬說:「只能是我丈夫帶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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