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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鐵麟聽從了唐大姑的勸告,不再阻攔孫嬤嬤。孫嬤嬤決定到人市上親自為鐵麟挑一個奶媽。

  沒想到孫嬤嬤第一次出門,就遇上了一件新奇事。

  孫嬤嬤是帶著冬梅出來的,她們雇了兩頭小毛驢,由趕腳的牽著在前面走。在漕運碼頭上,腳行有三種,一種是趕腳,一種是放腳,一種是雇腳。趕腳就是有人牽驢引路,想去哪兒去哪兒,不用自己操心。放腳是固定的路線,比如你進京到朝陽門。先把腳錢交了,然後你就可以騎上驢走。那小毛驢踢踢踏踏徑直奔朝陽門走去,一步也不停,一個彎也不拐。到了朝陽門,任你怎麼抽怎麼打,它是多一步都不往前走了。你把韁繩放下,它扭過頭自己便朝回走。如果有人想去漕運碼頭,它會老老實實地讓你騎上。可是騎上你就下不來了,你想白騎一段偷著下來,那不可能。它會把你一直馱到腳行,等交了腳錢你才能從驢背上下來。這些毛驢都是訓練有素的,又機靈又嚴格,毫不通融。第三種是雇腳,你先交好定金,就可以牽一頭小毛驢跟你走,像使喚自己的一樣。當初甘戎丟失蘭兒那次,就是在雇腳行租賃的毛驢。她當時圖的是方便自在,沒想到卻捅了那麼大的婁子。這件事也讓後來人接受了教訓,倉場衙門、坐糧廳乃至通州府衙的家眷們再出門,寧可多花倆錢也要雇趕腳的。

  兩個年輕的後生牽著兩頭小毛驢,悠悠搭搭地在通州大街上走著。一個慈眉善眼的老媽子,一個俊俏調皮的小丫頭兒,讓兩個年輕人亢奮起來,一邊趕著驢,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扯著閒篇。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往北大街的方向跑,像是出了什麼事。

  給孫嬤嬤趕驢的後生說:「老人家,您這麼大歲數了,恐怕跟我奶奶差不多了,您聽說過審棗樹的嗎?」

  孫嬤嬤奇怪地問:「審棗樹?審什麼棗樹呀?」

  後生說:「您不知道嗎?可全碼頭都嚷嚷開了,知州夏老爺要審棗樹。」

  孫嬤嬤更奇怪了:「夏老爺審棗樹幹什麼?」

  後生說:「不是夏老爺非要審,是有人告呀。」

  孫嬤嬤問:「告什麼?」

  後生說:「告棗樹呀。」

  孫嬤嬤問:「告棗樹什麼?棗樹犯什麼法了?」

  後生說:「棗樹不結棗呀,棗樹的主人就把它告到通州大堂上去了。」

  孫嬤嬤說:「當知州的還管你家的棗樹結不結棗,這不是給知州大人出難題嗎?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呀?」

  後生說:「不是腦子有毛病,是心有毛病。」

  孫嬤嬤問:「是誰這麼不安好心眼呀?」

  後生壓低了聲音說:「老人家,您小聲點兒,這人咱可惹不起。不單咱惹不起,連知州大老爺都惹不起。要不,這麼荒唐的狀子,怎麼知州大老爺就准了呢?」

  孫嬤嬤問:「你說誰呀這麼厲害,莫非長個三頭六臂不成?」

  後生說:「算您說對了,這人比三頭六臂還厲害。您聽說過八大魔頭嗎?」

  孫嬤嬤說:「有耳聞。」

  後生說:「您肯定聽說過,不要說您了,就算是外鄉來的侉子,只要在通州呆上三天還不知道八大魔頭,那肯定是找倒楣呢。」

  孫嬤嬤說:「不過,我還真不知道這八大魔頭是誰。」

  後生說:「一大天,二麻十,貓三狗四豬五牛六馬七羊八。這狀告棗樹的就是毛老三……」

  年輕後生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還是一小半。原來這八大魔頭都是前任知州韓克鏞豢養起來的,在通州地區稱王稱霸、欺行占市、搶男奸女,什麼壞事都跑不了他們。韓克鏞當知州的時候就是他們的保護傘。韓克鏞倒了台,他們就樹倒猢猻散。特別是楊八在大光樓前被鐵麟下令打得遍體鱗傷以後,已經大刹了他們的威風。最近,夏雨軒又開始整頓商市,剿匪除霸,專門打擊強買強賣、欺行霸市、坑蒙拐騙之徒,他們更感到惶惶不可終日了。可是,他們又賊心不死,不甘心束手就擒,便先發制人,給夏雨軒出個難題,想給他來個下馬威。

  出什麼難題呢?那一天八大魔頭在毛老三家喝酒聊天罵知州,罵來罵去,話題就引到了毛老三院子裡那棵棗樹上。這棵棗樹還是毛老三的爺爺栽的,幾十年了,光長根長幹長葉子,就是不結棗。有時候結那麼幾十個,也是又小又癟又乾巴。

  毛老三指著那棵棗樹罵著:「白眼狼,我這棵棗樹就是衙門裡的狗,吃孫喝孫不謝孫,永遠也喂不熟。」

  在八大魔頭中,毛老三是個耍賴犯渾躺在大街上撒潑的滾刀肉,什麼壞事賴事不要臉的事都辦得出來。而苟老四卻是個松尖蔫壞的主意簍子,什麼損招兒壞招兒絕戶招兒都想得出來,八大魔頭裡有名的狗頭軍師。聽毛老三這麼一罵,苟老四眼皮一翻,冒上來一個主意:「你這棗樹不結棗,幹嘛不去告它?」

  毛老三沒聽明白:「告誰呀?」

  苟老四說:「告棗樹呀。」

  毛老三又問:「到哪兒去告?」

  苟老四說:「敲堂鼓呀,找咱們夏大老爺呀,他不是咱們的父母官嗎?孩子哭了給娘抱去,棗樹不結棗當然得讓父母官管一管了。」

  毛老三直伸舌頭:「得了吧,楊八屁股上的口子還在流膿,你還想讓我再挨一頓板子不成?」

  苟老四說:「這你就不懂了,大堂上打板子那叫審案,你聽說過誰因為告狀挨板子了。咱這只不過是給夏大老爺出個題目,他不是進士嗎,讓他答一答咱這卷子,看能不能考上個秀才?你們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掰一塊兒給他嘗嘗,是苦的是辣的是酸的是澀的,他都得在嘴裡面咂摸咂摸。」

  眾魔頭一聽,一致舉杯叫好。毛老三聽說不會挨板子,那股無賴勁兒又上來了。就這樣,他們果真請人寫了狀子,由毛老三遞上了通州大堂。

  萬萬沒想到的是,夏雨軒居然准了狀,還要在毛老三家設堂審案,這可真是千古奇聞……

  兩個後生跟孫嬤嬤說著這件新鮮事,冬梅可沉不住氣了:「孫嬤嬤,咱去看看吧,這事多新鮮呀,恐怕一百年也遇不到,咱要是錯過了多可惜呀。」

  聽冬梅這麼一說,孫嬤嬤的好奇心也被逗上來了,吩咐牽驢的後生說:「好啊,咱們去看看夏老爺怎麼審棗樹。」

  其實,兩個拉腳的年輕人心裡早就抓起了撓兒,是他們忍不住想看這個熱鬧,所以才極力慫恿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

  ***

  一條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人稱銅幫鐵底運糧河,好像大運河就是運糧食的。其實不然,大運河主要運的是糧食,而且是漕糧。可是大運河還運許許多多別的貨物。明朝的永樂大帝,清初的多爾袞攝政王都大興土木,重建擴建北京城。偌大的一個北京城得需要多少磚瓦木料啊,而這些建築材料都是通過大運河運來的。因此有人說,北京城是大運河漂來的。皇家建築,用的都是神木和大木。直徑在五尺以上的曰神木,直徑在二尺五以上的曰大木。神木和大木都是從川、湘、雲、貴等原始森林裡選伐來的。這些巨木運抵漕運碼頭以後,還不能直接運往北京,而是先儲存起來。儲存皇木的地方就在大運河與通惠河的交界處,久而久之,這裡便形成了村落。

  毛老三家在通州城外的皇木場,小院不大,土坯秫秸房,土夯的院牆,牆頭上鑲的不是瓦,而是高粱茬頭,為的是防雨水的沖刷。沒有門樓,只有一個同樣是高粱秫秸紮起來的柵欄門。

  夏雨軒的藍呢大轎已經擺在了門外,可見知州大老爺已經來了。院裡院外,內三層外三層,層層疊疊擠滿了人。孫嬤嬤和冬梅坐在驢上,看見的都是簇簇擁擁的人腦袋。

  兩個牽驢的後生把她們扶下來,冬梅牽著孫嬤嬤的衣襟,急急地朝人群裡擠去。擠進去又被人群湧出來,湧出來她們不甘心,又歪著腦袋尋著人縫往裡擠。擠來擠去,終於擠進了那道秫秸柵欄門。

  院子裡果然有一棵大棗樹,樹幹有大海碗那麼粗。樹冠很大,差不多遮蓋住了半個院子。大棗樹下面,擺著一張瘸著一條腿的高桌,權當是知州老爺審案的大堂,高桌上還放著一塊驚堂木。高桌前面,站著兩排執刀拄杖的衙役,個個威風凜凜,滿臉殺氣。高桌後面是一把木椅子,上面坐著知州夏雨軒。

  孫嬤嬤在倉場總督鐵麟的書房裡是見過夏雨軒的,冬梅卻沒見過。她扶著孫嬤嬤的肩膀,使勁伸著脖子,終於看見了。夏雨軒四十多歲,白淨臉龐,三縷黑髯,兩道劍眉,一雙如炬的亮眼。頭上是水晶頂的花翎頂戴,身上是繡著白鷳的石青色補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股浩然正氣。

  冬梅驚愕地說:「夏老爺真威風、真漂亮、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孫嬤嬤看了冬梅一眼,逗著她說:「怎麼,看上夏老爺了?要不要我給你說說,去給她當個姨太太?」

  冬梅立刻羞紅了臉:「嬤嬤,您亂說什麼呀!」

  孫嬤嬤繼續逗著她:「害羞了?沒關係,你要是願意,不用開口,點點頭就行了。」

  冬梅搡了孫嬤嬤一下:「求求您,別說了。」

  突然,眾衙役齊聲喊了起來:「升堂……」

  這堂威喊得突兀,又非常有氣勢,撼天動地。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出奇,連風吹桌子上狀紙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再看那棵棗樹,似乎也被這堂威震懾住了,低垂著枝葉,蔫蔫塌塌,一副觳觫恐懼之態。

  夏雨軒吩咐了一聲:「傳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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