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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甘戎是騎著快馬趕到漕運碼頭上來的。蘭兒找不到,她只好先把蘭兒的父母親送回去了。回到京城,她連家都沒有回便連夜往回趕。她就是為了看開漕來的,開漕儀式她一定要看。不僅僅是為了看開漕儀式,蘭兒就是在一個大廟會上丟的,開漕比廟會還熱鬧,什麼人都可能出現。說不定能找到那個劫持蘭兒的人,或者發現一些什麼線索。這些天甘戎急是急,可是卻沒有失去理智。她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尋找著蘭兒。

  她趕到大光樓前面的時候,正好趕上開漕儀式開始。倉場總督的衙役見甘戎飛奔而來,忙上前替她牽過馬。於是,甘戎氣喘吁吁地鑽進人群,朝大光樓前面擠去。

  外面圍著看熱鬧的百姓,裡面站立著數百名大小官吏。大光樓前已經沒有甘戎的立足之地了。她朝四下看了看,竟然悄悄地溜進大光樓,上了二樓。

  二樓四面都是窗戶,放眼望去,前面是大運河,河面上萬船駢集、桅帆蔽日。腳下便是黑壓壓的人群,形形色色、擁擁擠擠,看得清清楚楚。而大光樓的後面,則還有兩處非常醒目的建築。靠近一些的是通惠祠,由於它是紀念吳仲的,當地人都叫它吳仲祠,祠堂不大,像一座小廟。

  原來的漕運碼頭在張家灣,元代郭守敬引昌平白浮泉入甕山泊,再沿長河入積水潭,引一條閘河直通張家灣。南來的漕船可以直接駛進積水潭,舳艫相繼,萬艘朝宗。元世祖忽必烈歡喜異常,遂將這條閘河命名為通惠河。到了明嘉靖年間,水路淤湮,河道廢棄。巡倉禦史吳仲重修通惠河,設五閘,建二壩,將漕運碼頭移至通州。人們為了紀念他,便在大光樓的後面修了這座吳仲祠。

  吳仲祠的後面,聳立著著名的燃燈寶塔。書載寶塔建于北周宇文氏年代,至大清道光已經一千二百餘年。寶塔共分13層,塔上連珠直指藍天白雲。傳說漕船過了沙古堆,便可「三望燃燈塔」。先有燃燈塔,後有通州城。燃燈塔是通州城的象徵,後有通州知州王維珍詩雲:雲光水色潞河秋,滿徑槐花感舊游,無恙蒲帆新雨後,一支塔影認通州。

  甘戎站在大光樓上,左瞧右看,非常快活。這是她自從丟失了蘭兒以後第一次露出笑模樣。

  開漕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站在倉廒下的執事已經不年輕了,一縷銀須飄在胸前的彩帶上,卻是鶴髮童顏,精神矍鑠。他將一隻手攏在嘴邊,朝著大運河的方向高喊著:「開漕嘍……」

  一聲高呼,發自丹田,底氣充盈,恢弘飽滿。這聲音迎著初升的太陽,響徹雲霄,在整個漕運碼頭上飄蕩,經久不絕。

  執事又一聲呼道:「請壩神……」

  呼聲一落,頓時鼓樂齊鳴,鞭炮震天,人聲鼎沸。隨著令人心顫的喧鬧聲,壩神出現在高高的廒頂上。這個壩神,青布褲子,白汗褟兒,納幫鞋,新剃的光頭,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青幽幽的光亮。人們沖著壩神歡呼起來,壩神也張開雙臂向人們致意。

  隨著鼓樂聲,從大光樓裡面出來4個扛夫。扛夫個個是彪形大漢,卻是半裸著。這是碼頭上的規矩,扛夫上船,要赤著膀子,脫掉褲子。褲子脫下來以後,往腰間一圍,兩條褲腿紮在後面,前面遮住了羞處,後面卻是整個屁股蛋子都裸露著。腳上的兩隻鞋一脫,往後腰上一插,腰板繃得筆直。大運河素有講禮的街道不講禮的河道之說,到了夏天從河道到碼頭就是男人徹底解放的地方。幾千個扛糧食的老少爺們都光著屁股(準確地說,是光著屁股,不是光著身子),女人還怎麼到這裡來。所以,大戶人家的女人是很少到河邊或碼頭上來的,不得已從這兒路過,也是當個睜眼瞎,不東張西望就是了。窮人家的女人就沒那麼多講究了,碼頭上是窮人覓食活命的地方,不來行嗎?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娘們來縫窮,就是帶著針線來縫補破損的麻袋,每天也能掙十來個銅板兒。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老太太手腳不靈活,上不得船,端著簸箕來掃街,叫作掃街,實際上是掃灑在地上的糧食,如果運氣好,一天也能掃到鬥八升的糧食。至於梳著小抓鬏兒的姑娘,也都撒著歡兒地往碼頭上跑。她們主要是來抓糧食,說抓好聽一點兒,實際上就是偷。抓的方法很多,鑽進水裡溜進漕船,想抓多少抓多少;哪個麻包掉在地上,她們就一擁而上,搶個精光;更有甚者,扛夫扛著麻包在前面走,她們追在後面用鐵釺子紮麻包,糧食從麻包裡灑出來,她們就趴在地上呼擼……這些女人無論老幼,都不會怕光著屁股的男人。她們見怪不怪,那些縫窮的女人最愛跟扛夫們打情罵俏,玩笑開大了她們敢撩起扛夫們的褲子給他們徹底曝光。扛夫們也樂得她們到碼頭上來,瘋打瘋鬧,扛起麻包來有勁兒。

  開漕儀式上,來看熱鬧的什麼人都有,其中也少不了大戶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公開場合,人多勢眾,上來4個光著屁股的扛夫大家非但不覺得難為情,反而覺得新鮮,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個夠。法不責眾,禮亦不責眾。扛夫們扛著200斤的麻包如嬰兒在肩,腰杆挺得筆直,還跟著鼓樂節奏扭來扭去。扭到大姑娘小媳婦面前,還故意轉過身子,加大了搖擺幅度,在她們面前晃動著結結實實的小屁股。甚至還極力地彎下腰,企圖將前面被褲子遮蓋的醜陋之物從後面隱約暴露出來……這時候,男人則哄笑,女人則嗔罵。有臉皮兒薄的小女子急忙用雙手捂住眼睛,從指縫往外看。

  4個扛夫舞動著,表演了一個周遭以後,便朝廒梯上爬去。先爬上去兩個,仍然是邊爬邊扭動著屁股,爬得越高,那屁股看見的人也就越多。兩個扛夫爬上了倉廒,扭到壩神面前,壩神同時伸出雙臂,抓住了扛夫肩上的兩個麻包。身子往下一蹲,扛夫的肩膀往上一聳,一眨眼工夫,兩個碩大的麻包已經扛到了壩神的肩頭上。壩神挺直了腰杆兒,兩腳分開站好,鬆開雙手,兩個麻包便穩穩當當地直立在了壩神的肩頭上。倉廒下,一片歡呼聲和叫好聲……

  這時候,另外兩個扛夫也扛著麻包爬上廒梯,上了倉廒,扭到壩神面前。壩神將雙手伸過來,抓住了麻包。兩個扛夫也是把身子往下一蹲,那兩個麻包竟結結實實地夾在了壩神的腋下。這時的壩神,真正成了大力神,肩上兩個麻包,腋下兩個麻包。800斤的份量壓在身上,卻臉不紅,氣不喘,腰不彎,腿不軟,昂首矗立在倉廒上,雄風四射,豪氣沖天。大光樓前沸騰起來。

  執事又高呼起來:「拜壩神……」

  大光樓前,倉場總督、坐糧廳滿漢廳丞、通州知州、順天府東路亭、兩倉兩壩監督、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的大小官吏、各船幫的領運官押運官頭舵老大、以及軍糧白糧經紀斛頭督管,一干人等都整整齊齊地列隊站立在了大光樓前。倉廒前已經擺好了供桌,香煙繚繞,蠟燭高燃,還有幹鮮水果四樣點心。

  在鐵麟的帶領下,眾官吏都撩起官袍,向壩神跪拜……

  ***

  就在拜壩神的同時,甘戎繞過人群,擠近倉廒,欲攀上廒梯,登上廒頂。

  倉廒上的人攔住了她:「閒雜人員不許上廒。」

  甘戎說:「我來看看壩神。」

  廒上的人說:「看壩神到下面去看。」

  甘戎說:「不,我要到近處看看。」

  廒上的人說:「近處有什麼好看的?」

  甘戎說:「我要看看是真是假。」

  這時候,下面跪拜已經完畢,壩神轉過身來,雙臂一松,腋下的麻包掉在廒頂上,接著又將腰一彎,肩上的兩個麻包嚴嚴實實地摞在那兩個麻包上。

  甘戎抬頭一看,這壩神年紀三十歲上下,長得虎背熊腰,愣頭大腦。身上那一疙瘩一塊的腱子肉擠在一起,像河灘上的石頭蛋。甘戎兩隻手扒著廒梯,廒上的人攔著不讓她上來。壩神聽到剛才甘戎的話,便對廒上的人說:「別攔著,讓她上來。」

  甘戎身子一躥,狸貓似地上了廒頂。

  壩神問:「你剛才說什麼?看看是真是假?你是怕我這壩神假呢,還是怕這麻包假?」

  甘戎說:「當然是怕麻包假。我就不相信你會有這麼大的力氣,4個麻包800斤呢。」

  壩神說:「這麻包要是假的,下面能有那麼多人給我磕頭嗎?」

  甘戎上前,用腳踢了踢壩神扔下來的麻包,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裡面裝的是糧食。但是她還不放心,彎下腰來用手扳了扳。

  壩神嘲諷地笑起來:「你一個小女子,能掂出這麻包的分量?就算是假的,你也掂不出來呀。」

  甘戎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假的我就能掂出來。」

  壩神問:「你怎麼掂?」

  甘戎說:「當然是用手掂了。」

  壩神又笑起來:「小姑娘站著說話不腰疼。這樣吧,你要是能把這4個麻包搬起來,摞在一起,我給你磕三個頭。」

  甘戎認真起來:「此話當真?」

  壩神說:「我騙你幹什麼?」

  甘戎說:「我是怕你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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