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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04章

  夏雨軒與陳家的關係非同尋常。

  夏雨軒是山東泰安人,孔聖人的近鄰。他出身書香門第,所謂書香門第,說來也有點兒可憐。準確地說,只有書香,門第卻說不上了。夏家祖祖輩輩讀書,卻連一個舉人都沒有中過。讀書做不上官,沒有別的出路,只能當先生。商行鋪面裡當記帳先生,庠序私塾裡當教書先生,當然也有到衙門裡去當書辦先生的,可那得有人有路子才行。別看夏家柴蓬荊門,還別有傲骨,看不起經商的,更不屑混跡於宦海泥沼。於是,差不多祖祖輩輩讀書,祖祖輩輩是教書先生。叩開夏家的柴門,見到男人出來,恭恭敬敬地叫聲先生,有什麼事求上門來都好辦。

  輪到夏雨軒這一輩,時運便有了轉機。夏雨軒天資聰穎,稟賦非凡。夏雨軒是個遺腹子,父親在他出世之前的三個月便暴疾而亡。他自幼受的是祖父的教育和培養,祖父見他讀書能過目不忘,講書能舉一返三,便像得獲稀世珍寶一樣欣喜若狂,傾盡心血促其成才。夏雨軒果然不負祖父及其家族的厚望,12歲便通過了院試,成了聞名遐邇的少年秀才。23歲的時候,又鄉試奪冠,榮獲解元。本來該順理成章地進京參加會試,無奈祖父年事已高,又患了眼疾。全家人的生計,就靠的是祖父教書哪點兒微薄的束脩。祖父一病,便斷了生活來源。夏雨軒只好扛著孝廉的身份,替祖父當起了孩子王。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重要,他與蘇家的小女兒定了親。夏蘇兩家是世交,且交情匪淺。祖父一病,蘇家知道夏家缺人用,便主動敦促夏雨軒結婚。夏雨軒為了這事也不能離去,畢竟是人生大事嘛。

  一直拖到他29歲的時候了,他急,祖父比他還急。來年正值己醜,三月春闈,必須在當年入冬之前趕到京城。一是大運河冬季冰封停航,趕旱路極為不便;二是進京之後還要求師拜門,熟悉會試規矩,要留出一些時間。剛過中秋節,祖父就逼著他收拾行裝離家上路。

  說實在的,他一走,家裡的全部重擔都壓在母親和媳婦的身上了。上有瞎眼的老祖父需要贍養,下有4歲的幼女需要照顧。無田地產業,無鋪面商賈,更無積蓄,讓這老少三代怎麼活呀?

  祖父說:「你別管,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你走之後,我們能摘就摘,能借就借,摘不到借不到就出去拉棍兒討飯。我就不信我教了一輩子書,那些子弟會眼瞧著我餓死。」

  祖父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也只好聽命。他知道,祖父以及故去的祖先都在看著他,盼著他能金榜題名,光耀夏家的門庭。

  他走了,家裡留下的是四張等著吃飯的嘴。而他這張嘴也要吃飯,他身上也要穿禦寒的衣服。身無分文,這一路上怎麼辦?到了京城又怎麼辦?這些祖父肯定都想到了,可是祖父嘴裡卻不說。他理解祖父為什麼不說,瞎了眼的祖父毫無辦法。祖父是個好臉面的人,他把這個難題留給了孫子,還不好意思把難題捅破,也只好裝作糊塗,難得糊塗吧。

  可是,母親知道他的難處,媳婦知道他的難處。母親翻箱倒櫃,把自己出嫁時壓箱子底的衣服和父親生前留下來的衣服都找出來,能拼的拼,能改的改,給他湊成了一身棉衣,兩件單衣。媳婦將自己的首飾都拿出來送進了當鋪,又到娘家東摘西借,湊了10兩散碎的銀子,權作他進京趕考的盤纏。

  他就這樣跪別了祖父和母親,抱別了媳婦和女兒,狼狽地上了路。知道的是進京趕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外出乞討。

  祖父托了一個朋友的關係,找到台州衛的一條漕船。他上船給人家打雜,白幹活,人家不收他船錢,可是不管飯,吃飯還要自己解決。漕運時期,大運河就是一條流淌著糧食的河。他自己能找到米,找米的路子很多。漕船靠岸的時候,他可以到碼頭上去掃灑在地上的米粒;有人倒賣漕糧的時候,破漏的麻包能把糧食灑得滿船都是;還有摻糠兌假的時候,糧食更是唾手可得。守著糧倉無餓鼠,可是他也只能是填飽肚子。船行一路,他煮了一路的粥吃。有時候運氣好,他或許能揀到幾根青菜,洗乾淨撕扯撕扯放在粥鍋裡,算是改善了生活。當然,趕上船上的運丁喝酒的時候,他也常常被邀請。但是他很節制,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反而空閒了半副腸子。

  一路上,他幾乎一文錢都沒有花,到了通州漕運碼頭的時候,媳婦給他的10兩散碎銀子一錢也不少。

  這時已經到了入冬時節了,大運河開始結起細碎的冰碴兒。西北風沒日沒夜地吹著,樹葉子嘩啦嘩啦往下掉,中了火藥的飛鳥一樣。寒風刺骨,腹內空空,他開始為吃食和活命發愁了。離明年三月的春闈還有一個漫長的冬天,這個冬天他該怎樣度過呢?

  通州城再大再繁華,可要是找到一頓不花錢的飯比找到顯靈的菩薩還難,找到一間不花錢的房子更是癡心妄想。他只有動用這來之不易的盤纏,才能聊以度日。

  漕船抵通,要靠兩壩,人貨盤查非常嚴格。船上一切閒散人員,都得提前在張家灣上岸。夏雨軒背上那命根子一樣的小包袱,茫然無措地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

  張家灣是古漕運碼頭,如今依然是喧鬧繁華之地。張家灣古鎮上,留有許多先賢遺跡。特別是一代忠良李三才的故居,一代宗師李卓吾與馬經綸吟詩論道的柳亭,一代才子曹雪芹家的莊園、當鋪和染房,夏雨軒都想前去瞻仰憑弔。可是天寒風勁腹內空空,他得先想辦法生存下來才是。

  夏雨軒穿過張家灣熙熙攘攘的古鎮,躲過飄著香氣的食物和暖洋洋旅店的誘惑,步履匆匆地朝通州城走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匆忙地朝通州城趕,似乎那是一個目標。什麼目標,他不清楚。他現在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像行進在寒冷而陌生的另一個世界裡。他知道他要去進京趕考,可是離春闈的時間還有四個多月。這期間他無疑要溫習功課,無疑要拜師求教,無疑要做好應試的準備。可是,怎麼溫習功課,到哪兒拜師求教,做哪些應試的準備,他都渾渾噩噩。科考是一個很清晰又很朦朧的目標,奔向考場不是他的意願,而是命運使然。

  他走著,西北風呼啦啦地朝他抽打著,他身上已經涼透了。他沒想到北京的風竟然是這樣地尖厲可怕。他渾身發抖,兩腿發軟,身子晃晃悠悠地總要往地上摔。他叮囑自己千萬不要摔倒,倒在地上他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路邊的一個小店吸引了他,這個小店有一個令他心動的名字:牡丹亭。

  這是在從張家灣通往通州城的官道上,靠在路邊的村子叫做九棵樹。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店,怎麼會有一個如此高雅的名字呢?走近一看讓他大吃一驚,小店的門楣上竟然雕刻著一副對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再一細看,更讓他目瞪口呆,原來竟然是大戲劇家湯顯祖的親筆。他顧不上許多,強烈的好奇心和對先賢油然而生發的敬意使他忘記了囊中羞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門進了小店。

  進去之後他才發現,這牡丹亭門面不大,裡面卻別有洞天。院子分成裡外三層,外院是一般的小店,大通鋪,還兼管存車餵牲口,所謂的大車店,是專門給趕車的、拉腳的、做小買賣的窮人預備的;中院是普通店鋪,小間小炕,可以一人獨住,也可以兩三人住一間,據說是給一些稍微講究一些的生意人、流浪藝人、小差役或者窮書生預備的;後院則是若干個獨門獨院,自成一家,清靜整潔,是專門給上京下衛的官吏及其眷屬、做大生意的商人、進京趕考的舉人預備的。

  夏雨軒一進院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迎上來,小夥計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並不以衣帽取人。雖說他一身寒酸,一臉菜色,小夥計一邊將他朝後院領著,一邊向他介紹著這三層院子的規格、條件和收費標準。

  他顧不上斯文,急忙拉住了小夥計,紅著臉說:「我……我還是住在……中院吧。」

  他本來想說住在外院,但是看到小夥計那疑惑的目光,便咬牙說出了中院。

  小夥計笑了:「先生,您別客氣,別看您穿著隨便,又沒帶著書僮下人,可我這眼裡不揉沙子,包子有肉不在摺兒上。您別開口,聽我的,我要是看錯了您,您把我這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您不凡,您是讀書人,文曲星。進京趕考不是?您肯定是個舉人對不對?您別笑,我在這兒一天迎八方,什麼人沒見過?」

  夏雨軒不得不佩服小夥計的眼力和見識,更佩服小夥計的這一口生意經。可是,他還是猶豫著不肯往後院走。

  小夥計說:「您知道這兒為什麼叫牡丹亭嗎?」

  這正是夏雨軒最感興趣的,忙說:「不知道,願領教。」

  小夥計說:「湯顯祖湯大人您知道吧?您肯定知道,我在您面前諞什麼呀?這不是聖人面前念《百家姓》嘛。可是您知道湯顯祖,未必知道《牡丹亭》;您知道《牡丹亭》,未必知道《牡丹亭》的來龍去脈。想當初,我一說想當初就是二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萬曆十九年,湯顯祖湯大人和李三才李大人一起奏了首相申時行一本,結果把萬曆皇帝惹惱了,一下子被貶到雷州,離海南島只隔著一條海峽。湯大人在雷州的徐聞縣當一名小小的典史,後來又被調到浙江遂昌當了個知縣,那官也小多了。您猜怎麼著?到了萬曆二十六年,湯大人又來到了北京,給皇帝上折繼續要求懲治貪官污吏。萬曆皇帝不聽他那一套,可也沒怎麼他。他自個兒一怒摔了烏紗帽,老子不幹了。湯大人辭官以後,從北京出朝陽門,到通州,就在這小店裡落了腳。當時他就住在後面的小獨院裡,在那裡寫完了他的《牡丹亭》。據說,起初那個戲不叫《牡丹亭》,叫《還魂記》。只因為那小院裡有一個小亭子,亭子裡種著牡丹,湯大人天天對著亭子出神,聞著牡丹花的香氣寫戲,戲寫好之後就改叫《牡丹亭》了。您別看事隔二百多年了,當年湯大人寫戲的小院還在,種著牡丹的亭子還在,您要是住在那小院裡,肯定會沾上湯大人的許多仙氣文氣,還發愁榮登榜首?湯大人是34歲中的進士,恐怕您比他老人家還年輕吧?」

  夏雨軒算是對這個小夥計心服口服了。原來只聽說京城人大氣,京城人見多識廣,京城人喜歡談論官場並且對官場如數家珍,卻沒有想到京城人還如此博學多才。就這個十幾歲的小夥計,對湯顯祖的熟悉瞭解,真讓他們這些讀書人汗顏。這個十幾歲的小夥計說話的風采流暢,侃侃而談,真讓許多身居要職的外官自愧弗如。

  小夥計不知是為了成全他的科考美夢還是極力想把後面那獨門小院推銷出去,緊盯著他不放:「怎麼樣?您要不要住在湯大人的小院?」

  夏雨軒不敢住,但是還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小院一天收多少錢?」

  小夥計說:「要是別人住,一天一兩銀子,您住嘛,減半,收您五錢。誰讓您是個讀書人呢?我們東家二百多年的老規矩,跟讀書人有緣,絕不能難為讀書人。」

  夏雨軒心裡吃驚不小,表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天爺,住一夜要花五錢銀子,我包袱裡這點兒盤纏半個月不到就花光了,往後怎麼辦?京城人是大氣,可也真敢扛價。這種小院要是在我們泰安,住上半年也花不了10兩銀子。夏雨軒沒計較這些,反正他是下決心不會當這個冤大頭的,儘管湯顯祖的仙靈在召喚著他。沒有錢,就算是湯大人來了,也不會讓你白住房的。另一個問題引起了夏雨軒的興趣,他問:「請問貴東家高姓大名?」

  小夥計受了辱般地叫起來:「怎麼?您連我們東家也不知道嗎?看來您是頭一遭進京吧?」

  夏雨軒謙恭地點了點頭,也算是向小夥計致了歉。

  小夥計自豪地問:「通州有個馬千戶您知道吧?」

  見夏雨軒一臉茫然,小夥計接著說:「馬家先祖跟隨燕王征戰有功,被封通州衛千戶。您要是不知道馬千戶,總該知道馬千戶家出過一位馬禦史吧?」

  夏雨軒說:「你說的是馬經綸馬大人?」

  小夥計臉一揚:「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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