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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金簡說:「這是從軍糧裡挑出來的。」

  鐵麟又問許良年:「許大人,你說呢?」

  許良年慢吞吞地說:「誰送『小包米』都說是軍糧,鬼才相信。就是從白糧裡能挑出這麼好的米,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金簡沒想到許良年卻如此賣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許良年裝作沒看見。

  讓兩個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鐵麟看完了米,卻爽快地說:「管他是軍糧白糧,只要是好米,咱就不妨嘗一嘗。近水樓臺先得月,吃一兩斤好米恐怕不過分吧?」

  連許良年都沉不住氣了,忙說:「當然當然,咱在碼頭上辛辛苦苦,也就是沾這麼一點兒光。」

  鐵麟說:「這話我信,也不信。說信呢,沾沒沾別的光我沒看見;說不信呢,碼頭這麼大,連耗子都比別處的肥,何況咱這些倉神爺呢?」

  許良年謹慎地說:「大人說的極是,俗話說,管糧的肚飽,管錢的腰圓。咱又管糧又管錢,腰圓不敢,這肚子還是不吃虧的。所謂是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吧。這有一個飯局,不知道大人肯不肯賞光?」

  金簡聽許良年一說,忙把一張大紅請柬掏出來,雙手舉到鐵麟面前:「鐵大人,您一定得賞個臉,都知道您正直廉潔,您來了我們連接風酒席都沒敢擺。現在我們借花獻佛,也算盡一盡我們的孝心。」

  鐵麟接過那大紅請柬,沒說什麼。

  金簡和許良年的心裡又打開了鼓。

  鐵麟也揣摩起了眼前這兩個人,他們為什麼不問一問,丟失蘭兒的事呢?是他們真的消息閉塞,還是故意裝糊塗呢?

  ***

  陳天倫是漕運碼頭軍糧經紀陳日修的兒子,今年24歲。這是一個自命不凡,胸懷大志,又滿腹經綸的年輕人。他13歲通過州試,14歲通過府試,16歲又通過了院試,成了一名生員,即老百姓所說的秀才或相公。18歲的時候,由於歲試成績優秀,被選為貢生,送到北京國子監學習。讀書取仕,他立志要在仕途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爭得個金榜題名,報效國家。兩年前他參加了秋闈鄉試,沒有拿上名次。這並沒有動搖他的信念,他更加刻苦地讀書,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他有著十分的把握得中孝廉。這樣再過一年,他就可以趾高氣揚地參加春闈會試。就算一試未中,還可以再苦熬三年。無論如何,要在「而立」之前進入翰林院。進翰林院是他偉大的理想,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為了到達這步天地,吃多大苦,受多少罪,他都心甘情願。

  陳天倫如此宏圖大願,不僅僅為了自己,更為了祖宗。不是光宗耀祖,而是為祖宗討回一個公道。

  陳家原籍山西洪洞大槐樹下,燕王掃北遷至通州,到陳天倫已經有19代了。陳家的祖先世代吃的是漕運飯,先祖有的扛過大個兒賣過苦力,有的當過車戶花戶,有的在兩壩上當過斛頭,有的在坐糧廳當過巡社……幾百年間,陳家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不讀書便不能入仕,不入仕便永遠是賤民。到了陳天倫曾祖父的時候,家裡已經有了一些積蓄。曾祖父決心讓祖父讀書科考,以徹底改變陳家的命運。

  祖父是個有大聰明又有大志向的人,不到20歲便通過了院試。22歲那年,準備參加秋闈大比。可是就在那一年,家裡出現了巨大的變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陳家燒了個精光,曾祖父口吐鮮血氣絕而亡。祖父為了重振家業,便與一個富家子弟進行了一筆交易。在進入考場以後,兩個人互換名字,如果祖父能讓那個富家子弟中舉,就給他2000兩銀子。蒼天果然不負祖父,大比下來,祖父讓那個富家子弟中了孝廉。祖父拿到這2000兩銀子,沒有蓋房置田,而是買了個軍糧經紀。祖父重整家業,積重難返,困難重重。他原本將希望寄託在父親身上,希望父親能通過讀書中舉圓陳家的仕途夢。沒想到輪到父親準備大比的時候,祖父卻積勞成疾赴了黃泉。他將軍糧經紀的密符扇傳給了父親,父親只好棄文從糧,吃起陳家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漕運飯。

  輪到陳天倫這一代,父親又重提陳家夙願,又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陳天倫的身上。陳天倫相信隔代遺傳,他繼承了祖父的聰明才智,也繼承了祖父的宏圖偉志。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像祖父那樣,攀天有術,大展才華。可惜的是祖父時運不濟,家裡遭了如此浩劫,只好將自己埋沒了。讓他焦灼不安的是,馬上就要開漕收糧了,父親卻在踩冰過河時摔了個跤,腳踝骨粉碎性骨折,躺在炕上不能動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看來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到壩上收糧了。萬般無奈,父親只好把軍糧經紀的密符扇傳給了他。他如此年輕便當上了軍糧經紀,在漕運碼頭上也可以耀武揚威的。只是他當上軍糧經紀,就會耽誤他的讀書,繼則耽誤他的秋闈大比。難道他的仕途夢也會因此而破滅嗎?難道他在繼承了祖父的聰明才智和宏圖大志的同時,也繼承了他倒楣的命運嗎?

  想到這裡,陳天倫竟不寒而慄了。

  給父親看骨傷的是馬駒橋鎮上的魏大先生,聞名遐邇的骨外科醫生。陳天倫每天趕著馬車把他接來,他給父親換好藥打好夾板再把他送回去。這一天,他剛好把魏大先生送回馬駒橋,回城的路上遇上拍花子的。小女孩兒大概是受了驚嚇,陳天倫把她抱上車她一句話也不說。不過多會兒,她就躺在車上睡著了。陳天倫給她鋪好,又脫下外衣給她蓋在身上。

  現在,從拍花子手裡救出了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兒,不知道給他帶來的是福還是禍……

  甘戎在通州大街上已經轉了一夜一天了,頭天晚上她從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裡跑出來,便誰也無法把她勸回去了。她像一頭丟失了崽子的母狼,漫無目標地奔跑著、嗥叫著。她知道這也許是徒勞的,但她只能這樣。她在奔跑和呼喚中消磨著時間,消磨著焦灼和悔恨。鐵麟知道女兒的脾氣,如果他令人將女兒硬拖回去,女兒會真的發瘋的。萬般無奈,他只好派了兩個衙役悄悄地跟在女兒的後面,暗暗地跟隨她,保護她。

  甘戎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尋覓著,見到人便問:「看見一個小孩兒嗎……女孩兒……4歲……昨天丟的……」

  開始的時候,她是一個鋪面一個鋪面地找,一家一家地問。後來,差不多把所有的鋪面和住戶都問到了,她就問來來往往的行人。

  她就這樣走著問著,整整一夜一天了。一天多食水未進,她的體力快要消耗光了。她的步子越來越零亂,聲音越來越沙啞。孫嬤嬤派人給她送來參湯,求她喝兩口,她理也不理。她現在只是尋找,她真的下了死心,就這樣尋找下去,直到找到蘭兒為止。找不到蘭兒,她就在尋找中把自己丟失,或者死掉。

  不少好心的人都勸慰她,沒用,她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除非你能告訴她蘭兒在哪兒。

  走來走去,她走到了沙竹巷那個獨門小院。就是前不久父親來尋找坐糧廳書辦黃槐岸時敲開的那兩面合扇小門。出來的不是耳朵有點兒背的老家丁,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這個女傭白白淨淨,慈眉善目,態度溫和。甘戎奔跑了一夜一天了,很少見到如此可以信賴的人。她沒有像對待別人那樣簡單地問是否見到一個小女孩兒,而是像見了親人那樣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女傭見甘戎都急得變了形,心疼地說:「姑娘,進來,進來說,進來坐下慢慢說,我也許能幫助你。」

  說也奇怪,甘戎就這樣信任這個陌生的女人,居然跟著她進了那個獨門小院。

  女傭把甘戎領到廚房裡,拉過一隻凳子讓她坐下。

  甘戎順從地坐下來,睜大疲憊而企求的眼睛看著女人。

  女傭正在做飯,鍋裡煮著米,案板上切著菜。女傭從煮開的鍋裡盛出一碗米湯,遞給甘戎:「姑娘,喝點兒米湯潤潤嗓子吧。」

  甘戎感激地接過米湯,吹著熱氣,張開乾裂的嘴唇吮吸著。

  女傭說:「姑娘,別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急也沒用。我的飯快做好了,等吃點兒東西,你再接著去找。」

  甘戎騰地把米湯碗墩在案板上,噌地站起來:「你不急,我急,我都快急死了。我不吃飯,這米湯我也不喝了。你不是說能幫助我嗎?快告訴我蘭兒在哪兒,我要走了。」

  看著甘戎的倔強勁兒,女傭不再勉強,她關切地說:「你幹嘛不去找找唐大姑?」

  甘戎問:「唐大姑是誰?」

  女傭說:「唐大姑是個半仙之體,常常料事如神,許多人遇到難處都去找她。」

  甘戎問:「唐大姑在哪兒?」

  女傭搖起了頭:「這就不好說了,她像一個遊神,整天在碼頭上轉悠。想找她,也許很難;不想找她,就許來回來去碰上她。不過,你跟通州城裡的人打聽,肯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甘戎聽後,急忙謝過女傭,出了那個獨門小院,又朝通州大街上走。

  這一回,她見到人不再問是否見到一個小女孩兒,而是問唐大姑在哪兒了?

  女傭給她出的這個主意無疑是好心,可是好心未必能辦好事。就是因為甘戎打聽的是唐大姑而不是小女孩兒,她錯過了上天賜給她的找到蘭兒的惟一的一次機會。

  陳天倫家裡上無兄姐,下無弟妹,千頃地一株苗兒。這也是命裡註定,陳家祖祖輩輩一枝獨秀,一脈單傳。儘管心高志遠,家境殷實,可就是人丁不旺,使陳家祖祖輩輩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謹慎地度著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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