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鐵麟出了州府衙門,上了馬,夏雨軒便急匆匆地回到西花廳,找來金汝林,將剛才鐵麟托辦的事告訴了他。

  金汝林是夏雨軒聘請的刑名師爺,湖北江夏人,四十多歲,一表人才又精明強幹。他自幼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本來可以通過科考蟾宮折桂,登上仕途,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遺憾的是,由於他家的出身不清白,所以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大清朝規定,凡娼、優、隸、卒及傭人、雜役、轎夫、媒婆、剃頭修腳等賤業均屬「家世不清」。這些人家只有三代沒有這類的從業人員才算清白。金汝林的父親是著名的漢劇老生,紅遍了武漢三鎮。金汝林就是有天大的才學也是不能登考場的大門的。

  金汝林18歲那年,決心雪洗家世的恥辱,從他這一代起改換門庭,以便給他的孫子或曾孫爭得一個家世清白的名聲。什麼是家世清白?當官固然算,務農也算。可是他當官走不得正途,種田又無田無技無力氣。想來想去,他只好圍著官場的邊緣上轉。不求轉出個功名產業,只求轉出個清白出身。

  他來到北京就一頭紮進了漕運碼頭,先是在碼頭上當書手,後來升到坐糧廳廳漕科經承,再後來成了稿門的書辦。他在漕運碼頭上一干就是8年,成了碼頭通。由於他的精明和好人緣,後來被聘到一家糧行當掌櫃,沒幹多久,就被三河縣知縣余介亭看上了,聘他當錢谷師爺。這時候,他才算正式走進了官場。在三河縣幹了4年,餘介亭升任滄州知州。原本是想讓他一起到滄州赴任的,可是他不想去。他不願意離開京畿天子腳下,更不願意離開運河漕運碼頭。他在這裡熟,人熟地熟無價寶。更主要的是,他是在這裡發下誓願要改換門庭的。他得在這裡紮根,給子孫後代紮下一條又深又粗又清白的根子,以便讓後代根深葉茂,興旺繁華。

  金汝林離開餘介亭之後,通州知州韓克鏞想聘用他做錢谷師爺。金汝林是這塊地面上的蟲,早就聽說過韓克鏞的為官之道,不想跟他一起蹚渾水,便婉言謝絕了。

  金汝林又回到了倉場上,在大運西倉做一名書辦。不招風不惹眼,過起了自得其樂的日子。還沒幹到一年,夏雨軒便找上了門。他跟夏雨軒是老朋友,老朋友請他出山,他自然無話可說了。

  金汝林聽夏雨軒介紹了蘭兒丟失的過程,便說:「東翁說這是坐糧廳給鐵麟大人的一個下馬威,我看未必。怎麼說呢?因為甘戎帶著蘭兒到通州來玩,恐怕沒有什麼外人會知道。知道了也未必來得及設計這麼一套完整的劫人計謀。我看倒是像一個偶然事件。果真如東翁所說,那坐糧廳也真是太厲害了,那必須在東裱褙胡同的倉場總督衙門有內線才行。」

  夏雨軒說:「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金汝林說:「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到,把劫犯抓到。出水才見兩腿泥,抓到劫犯也許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夏雨軒問:「有什麼辦法嗎?」

  金汝林說:「現在你是知州,按照通常的做法是給典史下令,限期破案。但是你剛來,三班六房的班底都是韓克鏞留下來的。韓克鏞無疑是個貪官惡官,他們的屁股也不乾淨。要把這些人變成供東翁驅使的衙役,恐怕也需要一些手段,更需要一些時間。不過東翁不必著急,印把子在您手裡,沒權的鬥不過有權的,他們再耍手段,也不敢公開抗拒您。可怕就是他們背後下圈兒弄套兒磨洋工。」

  夏雨軒一聽緊張起來:「那你說該怎麼辦?」

  金汝林說:「您公開下令辦案,他們辦好了您就獎,辦不好您就罰,獎懲嚴明。這是治理他們,邊治理邊使用,可也別實指望他們。我在通州這個地面上還有些朋友,都是耳目很靈的,您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從別的路上去找。您放心,孩子丟不了。」

  夏雨軒非常感動:「金先生,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沒有你,我可真抓瞎了。」

  金汝林真誠地說:「東翁,您跟我別客氣,我既然答應了為您效勞,就會盡心盡力的。」

  夏雨軒沖著金汝林拱了拱手,眼睛都有些潮潤了。

  ***

  夏雨軒總覺得自己是在受捉弄,是像狗熊一樣地被人家玩耍著。這種感覺,在他結婚大典、洞房花燭時有過一次;在他金榜題名、榮歸故里的時候有過一次;現在他新官上任、拜闕公座的時候又來了一次。這三次比較起來,第一次感到新鮮,還有幾分尷尬;第二次感到興奮,又有幾分自豪;這一次,他煩透了,簡直是不堪忍受了。

  在他到來之前,三班六房已經為他忙得不亦樂乎了。吏房為他商議準備接印儀注;工房為他修理裱糊堂房,打掃花廳;禮房會同學署為他調集學生排練歡迎他的儀式;兵房會同典史安排治安護衛事宜;戶房、倉房、糧房、刑房,則抓緊整理案卷,編造帳冊,準備請他檢查驗收。

  現在,州府大堂上,全衙門的官員、書吏、差役、執事,都已經按照品級班次站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堂門前,鼓樂喧天,幾支吹鼓手同時吹打著莊嚴喜慶的皇家樂曲。衙門外的大街上,擠滿了前來圖新鮮看熱鬧的人。他乘坐的藍呢大轎從東向西緩緩而來,禮房的執事告訴他,這象徵著「紫氣東來」。轎夫們個個穿戴一新,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好像前來上任的不是坐在轎子裡的人,而是這些抬著轎子的年輕後生。

  神氣的還有前面的旗、羅、傘、扇,護衛親兵騎著的高頭大馬,以及喝道喊路的衙役。更讓夏雨軒驚異的是,他還沒有上任,六塊高舉的銜牌已經為他歌功頌德了。什麼「壬午舉人」、「己醜進士」、「翰林編修」、「五品頂戴」、「賞戴花翎」、「通州正堂」云云。轎子後面,還有當跟馬的,捧護書的,押班次的,以及吹吹打打的樂班。

  到了八字牆前,轎夫們還不忙著把他抬進去,而是圍著門牆繞起了圈子,所謂是「兜青龍」。進了府衙大門,便是一系列的跪拜儀式。

  在大門通向二門的中央甬道上,有一個亭子,名曰戒石亭,又稱聖諭牌坊。從大門進去,正面刻著「聖諭」兩個大字,背面則刻著聖諭的具體內容: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十六個大字,是皇帝告誡地方官員不可貪污腐敗、虐政害民的「座右銘」,因此稱之為「戒石」。州官大老爺坐在大堂上,儀門一開,這十六個字便赫然入目,令你心驚膽戰。不過,據說許多州官大老爺在坐堂辦案時,都要關閉儀門,也就將這十六個字遮之目外了。

  戒石亭過後便是儀門,夏雨軒下了轎子,穿上公服,被人攙扶著,向儀門跪拜。拜完儀門又拜衙神。按照中國「百工技藝,各祀一神」的規矩,州縣衙門裡祭祀的是蒼王和蕭王,即「蒼王信徒,蕭王子孫」是也。蒼王即是造字的倉頡,而蕭王則是西漢時劉邦的首任相國蕭何。

  拜完衙神,夏雨軒被簇擁著進了大堂,換上朝服,朝北面跪了下來,這叫「拜闕」,又叫「叩謝聖恩」。拜闕完畢拜大印,大印拜完了,又脫去朝服,換上公服,被禮房的執事領著,前後左右走了一遍,將宅神呀灶神等等各路神仙都一一拜到,免得日後他們跟自己過不去。

  都拜完了,便輪到別人拜他了。他在大堂朝南而立,所謂行「公座」禮。行禮前先發梆,頭梆傳點七下,義為「為君難為臣不易」;二梆傳點五下,義為「仁義禮智信」;三梆傳點三下,便是堂匾上的「清慎勤」三個字。三梆過後,新官升堂,按照「奉聖命」三個字,敲三下堂鼓。堂鼓敲過,便請他入座,早已等候在大堂兩旁的屬員、書吏、差役一起向他參賀。參賀完畢,按照「叩謝皇恩」四個字,敲四下退堂鼓……

  這一天儀式下來,夏雨軒被折騰得通身是汗,精疲力竭。本來這些儀式過後,還要拜廟拈香,什麼孔廟、關帝廟、文昌帝君廟、城隍廟都要一一拜到;拜廟之後還要清倉盤庫,凡屬銀庫、料庫、糧倉都要一一查驗;然後還有閱城巡鄉、清厘監獄、對簿點卯、傳考生員、懸牌放告、回拜縉紳等等。

  夏雨軒早就不耐煩了,他等不及了,他需要馬上辦公查案。退堂之後,他馬上找來典史和狼、狗、狐三班,立即佈置新任倉場總督鐵麟交給他的任務,巡查被甘戎丟失的蘭兒,並限期偵破此案……

  ***

  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裡鬧得昏天黑地,蘭兒失蹤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北京,蘭兒的父親惠征當天晚上就帶著家人趕來了。

  鐵麟急忙吩咐孫嬤嬤給惠征一家準備吃飯和住宿的地方,又向惠征夫婦稟告了蘭兒丟失的情況和求夏雨軒幫助尋找的情況。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能說什麼呢?到了這個地步,任何安慰的話都是多餘的。更何況蘭兒畢竟是甘戎丟失的,他得負責任,天大的責任他都得承擔下來。

  惠征倒還沉得住氣,惠征的夫人可丟了魂似地大哭大嚎起來。哭得人膽戰心驚,心煩意亂。蘭兒還有一個妹妹,還不到一周,聽著母親的哭叫,也嚇得哇哇哭了起來。

  孫嬤嬤一邊勸著蘭兒的母親,一邊從她的懷裡把孩子接過來,抱著哄勸著。

  惠征火了,沖著老婆叫喊起來:「你嚎什麼嚎,咱是來找孩子的,不是讓你來嚎喪的。你哭你嚎,能把蘭兒嚎回來嗎?」

  蘭兒的母親根本就聽不進惠征的責駡,發了瘋似地哭天搶地:「蘭兒呀,蘭兒呀,你在哪兒呀……你快回來呀,你要是不回來,媽也不活了,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蘭兒吧,讓蘭兒快點兒回來吧……」

  自從見到父親稟報了蘭兒丟失的消息以後,甘戎就躲在屋子裡一直沒出來,連蘭兒的父母來了她也沒見。她覺得把蘭兒弄丟了,再也沒臉去見蘭兒的父母了。她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不吃不喝也不動,甚至連口大氣都不出。這可急壞了鐵麟和孫嬤嬤,鐵麟不好放下惠征夫婦去勸自己的女兒,只好悄悄地沖孫嬤嬤朝屋裡努了努嘴。孫嬤嬤立刻明白了,她心裡也像是被滾油煎炸著似的,既怕急壞惠征夫婦,又怕愁壞鐵麟,還怕甘戎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她把孩子交給惠征夫婦帶來的奶媽,就急忙進屋去看望甘戎。

  孫嬤嬤端著一碗煮好的麵條,遞到甘戎面前,輕言細語地勸慰著:「戎戎,聽奶奶的話,快吃一點兒吧。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這怎麼行呢?你要是再急出個好歹的來,我跟你爸爸可就都活不下去了。」

  甘戎謔地站起來,掀起簾子就往外走。

  孫嬤嬤嚇得急忙拉住了她:「戎戎,你……你要幹嘛去?」

  甘戎說:「我去找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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